離開野豬嶺的那個清晨,沒有壯烈的告彆,隻有一種壓抑在沉默之下的、混雜著悲痛與決絕的氛圍。薄霧籠罩著傷痕累累的山穀,焦土與廢墟在晨曦中顯露出更加清晰的輪廓,像一道道尚未結痂的傷口。十幾副用樹枝和繩索臨時捆紮的擔架,抬著傷勢最重的傷員;婦女們牽著懵懂的孩子,背上背著簡陋的行囊;林薇、老周以及其他幾位被指定轉移的骨乾,則負責照顧隊伍,攜帶重要的文件和少量賴以活命的糧食藥品。
李政委吊著受傷的胳膊,站在營地邊緣那塊刻著“野豬嶺”三個歪斜大字的巨石旁,目送著這支小小的、承載著根據地部分希望與未來的隊伍,緩緩消失在通往山下的蜿蜒小徑上。他沒有說話,隻是用力地揮了揮那隻還能動的手。那身影,在薄霧和硝煙未散的背景裡,顯得格外孤獨而堅定。
林薇走在隊伍中間,最後一次回頭,望了一眼那片埋葬了太多鮮血與記憶的山坳。心中沒有離彆的傷感,隻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她帶走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行囊,更是野豬嶺不屈的靈魂碎片,是那些犧牲者未儘的期望。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更加艱難。轟炸不僅摧毀了營地,也破壞了許多原本就崎嶇的山路。他們不得不時常繞行,甚至需要手腳並用地攀爬。抬著擔架的隊員們更是辛苦,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汗水和著泥土,浸透了他們破舊的衣衫。傷員在顛簸中發出壓抑的呻吟,每一次聲音都像鞭子抽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林薇的腿傷並未完全康複,長時間的跋涉讓傷處隱隱作痛,但她咬牙堅持著,不僅照顧自己,還時常上前替換疲憊的擔架隊員,或者幫助那些帶著孩子的婦女背一段行李。她的沉默和堅韌,無形中成了這支隊伍的一種精神支撐。
老周依舊話不多,但他那雙巧手和豐富的經驗在旅途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擔架的繩索鬆了,他能迅速加固;有人崴了腳,他能用樹枝製作簡易夾板;夜晚宿營,他能找到最避風的地方,並設置簡單的警戒措施。他像一頭沉默的老黃牛,用最樸實的方式,守護著這支隊伍。
幾天後,他們終於抵達了第一個預定的中轉站——一個位於山腳下、與野豬嶺有秘密聯係的“堡壘村”。村子同樣顯得破敗而壓抑,戰爭的陰影無處不在。在這裡,他們得到了一些寶貴的補給:少量的糧食、食鹽,以及最重要的——幾輛破舊不堪、需要人力推拉的板車。這極大地減輕了擔架隊員的負擔,也讓行進速度加快了一些。
然而,從這裡開始,他們也真正踏上了那條被稱為“難於上青天”的蜀道,即將進入國統區更加複雜和不可控的環境。
李政委事先通過秘密渠道,為他們準備了偽造的身份證明和路引,證明他們是一支從淪陷區逃難出來、前往重慶投親靠友的難民隊伍。但所有人都清楚,這些紙張在盤查嚴格的關卡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完全取決於運氣和檢查士兵的心情。
果然,在進入第一個由國民黨軍隊把守的關卡時,他們就遇到了麻煩。
守卡的士兵懶散而倨傲,檢查證件時漫不經心,目光卻像鉤子一樣在隊伍中的婦女,尤其是氣質明顯不同於普通農婦的林薇身上掃來掃去。
“從哪兒來的?乾什麼的?”一個班長模樣的家夥叼著煙,斜眼看著作為臨時隊長的老周。
老周按照事先準備好的說辭,陪著笑臉回答:“老總,我們從湖北黃陂逃難過來的,老家被鬼子占了,去重慶找活路。”
“黃陂?”班長吐出一口煙圈,上下打量著老周,又指了指林薇,“她呢?也是黃陂的?看著可不像種地的。”
林薇的心微微一緊,低下頭,做出害怕的樣子。
老周連忙道:“這是我家小姐,以前在城裡念過書的,遭了難,沒辦法……”
“念過書的小姐?”班長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走上前幾步,幾乎要貼到林薇麵前,一股濃烈的煙草和汗臭味撲麵而來,“識文斷字的啊……跟我們走一趟吧,有點事情要問問。”
他的手,不乾不淨地就要往林薇肩膀上搭。
老周臉色一變,正要上前阻攔,林薇卻搶先開口了。她沒有抬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清晰的、冰冷的鎮定,用的是略帶江浙口音的官話:
“這位老總,我們是良民,有路引為證。兵荒馬亂,隻求一條活路,還請您行個方便。”
她的語氣不卑不亢,沒有普通難民常見的惶恐乞憐,那迥異於周圍環境的口音和用詞,反而讓那班長愣了一下,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狐疑地打量著林薇,似乎在判斷她的來曆。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士兵湊到班長耳邊低語了幾句,目光瞥了瞥板車上那些明顯是傷員的擔架,又看了看老周等人雖然破舊卻隱隱透著精悍的氣質。
班長臉上的淫邪之色收斂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慎。在這條通往重慶的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保不齊哪個看似落魄的難民背後就有什麼惹不起的關係。他哼了一聲,揮了揮手:“行了行了,快滾吧!彆擋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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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潛在的危機,被林薇突如其來的冷靜和老周他們無形中散發的氣場化解了。
隊伍沉默地通過了關卡,直到走出很遠,所有人才鬆了口氣,後背皆是一層冷汗。
“林姑娘,剛才……多謝了。”老周走到林薇身邊,低聲道。他意識到,在某些場合,林薇那種不同於常人的氣質和應變能力,或許比他的木訥和周旋更有效。
林薇搖了搖頭,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周大哥,以後的路,恐怕這樣的麻煩不會少。我們要更加小心。”
接下來的旅程,仿佛就是為了印證她這句話。蜀道之難,不僅僅在於山川險阻,更在於人心叵測。他們遭遇過攔路索要“買路錢”的兵痞,遇到過假裝好心實則窺探虛實的“向導”,也在混亂的難民潮中,親眼目睹了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每一次,都需要竭儘全力的謹慎、周旋,以及偶爾不得不顯露的、帶著威懾力的強硬,才能勉強過關。
身體的疲憊與日俱增,糧食再次變得緊張,傷病也開始在隊伍中蔓延。林薇將自己分到的本就少得可憐的口糧,更多地分給了隊伍裡的孩子和傷員。饑餓和勞累,讓她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眶深陷,唯獨那雙眼睛,在日漸憔悴的臉上,燃燒著愈發執拗的光芒。
她開始真正體會到,沈驚鴻為何一再叮囑她要“活下去”。在這條路上,“活著”本身,就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
每當夜深人靜,隊伍在破廟、山洞或者乾脆是露天的荒野中宿營時,林薇就會拿出那枚鳳凰胸針,就著月光或篝火的餘燼,靜靜地看上一會兒。冰涼的金屬觸感,是她與那個遙遠男人之間唯一的、脆弱的聯係。她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方,是否也在這片廣袤而苦難的土地上某處艱難前行?是否安全?是否……還記得她這個被他親手送入洪流、如今正掙紮求生的女子?
思念如同荒野中的藤蔓,在寂靜中瘋狂滋長,纏繞著她的心臟,帶來一陣陣細密而持久的疼痛。但她不再像初時那樣無助和恐慌。野豬嶺的血火,路途上的磨難,已經將她的內心錘煉得如同這枚胸針的金屬一般,冰冷而堅韌。
她將這份思念與牽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化作前行的力量。她必須走到重慶,必須活下去。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不辜負野豬嶺的犧牲,為了……或許能在那個未知的終點,看到他安然無恙的身影。
與此同時,在另一條更加隱秘、也更加危險的路徑上,沈驚鴻的“旅程”同樣充滿了未知與殺機。
失去了阿誠這最得力的臂膀,沈驚鴻如同斷了一翼的蒼鷹。他帶著僅存的兩名隊員,憑借著過人的機警和對地圖的深刻理解,在黔北、川南的崇山峻嶺與地方勢力的夾縫中穿梭。他們避開了所有主要的城鎮和交通要道,專走那些人跡罕至的險峻小路,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向著重慶方向迂回前進。
與林薇他們麵臨的盤剝和混亂不同,沈驚鴻麵臨的,是更加純粹的、你死我活的追殺。軍統方麵顯然並未放棄對他的搜捕,沿途的關卡和暗哨明顯增多,一些地方勢力也收到了協查的指令。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改變路線,時而向北迂回,時而向南穿插,行程被拉長了一倍不止。
他們很少生火,食物來源完全依靠野外采集和偶爾冒險靠近村莊用錢所剩無幾)或物品交換。兩名隊員雖然忠誠可靠,但能力和經驗遠不及阿誠,許多時候需要沈驚鴻親自承擔最危險的偵察和斷後任務。
他的身體和精神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阿誠犧牲的場景,如同夢魘,時常在他閉眼時浮現。那份自責與悲痛,被他強行壓在心底,轉化為更加冰冷的警惕與決斷。他變得更加沉默,眼神銳利得像兩把淬了冰的匕首,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直抵人心最隱秘的角落。
一次,在穿越一片原始森林時,他們與一隊疑似軍統便衣的特務狹路相逢。密林之中,槍聲驟起,子彈如同疾風暴雨般傾瀉。沈驚鴻憑借對地形的精準利用和超凡的槍法,帶領隊員且戰且退,擊斃了數名追兵,但一名隊員也在混戰中腿部中彈,行動困難。
為了不拖累整個隊伍,沈驚鴻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他給那名受傷的隊員留下了大部分食物和藥品,以及一個緊急聯絡方式,命令他原地隱蔽,等待傷勢稍緩後再設法歸隊或尋找組織。然後,他帶著最後一名隊員,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
他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下,留下傷者,幾乎等同於宣判了死刑。但他沒有選擇。他肩上的任務,他必須傳遞出去的情報,以及內心深處那個想要見到林薇的、不肯熄滅的微弱念頭,都驅使他必須繼續前進,不能停下。
每當精疲力竭、幾乎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也會想起林薇。想起她清澈而倔強的眼神,想起她在上海醫院裡強裝鎮定的模樣,想起她最後望向自己時,那深藏在眼底的擔憂與不舍。他無法想象,那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是如何在野豬嶺那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的?她是否已經安全抵達了重慶?還是……
他不敢深想下去。他隻能強迫自己相信,她一定還活著,一定在那個叫做重慶的山城裡,等待著他。這個信念,成了支撐他穿越這無儘黑暗與危險的、唯一的心燈。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而對於林薇和沈驚鴻而言,這條通往重逢的路,其艱難險阻,又何止萬千?
一個在明處,承受著亂世的流離與苦難,淬煉著內心的韌性;一個在暗處,躲避著無儘的追殺與陷阱,背負著沉重的使命與傷痛。
兩盞孤燈,在茫茫黑夜中,沿著各自曲折而危險的軌跡,執著地向著同一個方向,艱難前行。
不知何時,才能照亮彼此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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