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岩阿婆山寨的那個清晨,濃重的山霧如同乳白色的潮汐,吞噬了群山、林木和蜿蜒的小徑。視線所及,不過身前幾步之遙。濕冷的霧氣附著在皮膚、發絲和單薄的衣衫上,帶來浸入骨髓的寒意。林薇緊跟著根生叔和另外兩名寨裡精乾後生——阿木和阿壯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幾乎被荒草淹沒的獵道上。
腳下的路異常濕滑,布滿青苔和鬆動的碎石。每走一步都需要全神貫注,調動起全身的力氣來維持平衡。這對懷著近四個月身孕的林薇而言,無疑是一場艱巨的考驗。她能感覺到小腹微微的緊繃感,呼吸也因為負重和緊張而變得急促。但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隻是將那隻裝著全部“家當”的藤箱攥得更緊。
根生叔走在最前麵,他仿佛對這迷霧中的山路有著野獸般的直覺,步伐穩健,偶爾會停下來,側耳傾聽片刻,確認沒有異常動靜,才揮手示意繼續前進。阿木和阿壯一前一後,將林薇護在中間,他們沉默寡言,眼神卻像鷹隼一樣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霧障,手始終按在腰間彆著的柴刀或獵叉上。
寂靜的山林中,隻有幾人粗重的喘息聲、腳踩在枯枝落葉上的沙沙聲,以及遠處不知名鳥獸偶爾傳來的啼鳴。這寂靜本身,就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穿過前麵那個埡口,就出了我們寨子的地界了。”根生叔在一處較為開闊的坡地停下,壓低聲音說道,他指了指前方霧氣中若隱若現的一道山脊缺口,“後麵的路,更不太平,可能會有潰兵、土匪,也可能撞上鬼子的巡邏隊。都打起精神來。”
林薇的心隨著他的話又揪緊了幾分。她抬頭望向那仿佛巨獸嘴巴般的埡口,濃霧在其間翻滾,仿佛隱藏著無儘的凶險。
休息了片刻,幾人再次上路。越是靠近埡口,路越是難行,幾乎是在岩石和灌木叢中攀爬。林薇的體力消耗極大,汗水浸濕了內裡的衣衫,又被山風一吹,冷得她直打哆嗦。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她腳下一軟,差點滑倒。
“小心!”跟在後麵的阿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謝謝……”林薇臉色蒼白,靠著旁邊一塊岩石喘息著,“我沒事,就是有點……頭暈。”
根生叔折返回來,看了看她的臉色,眉頭緊鎖。“夫人,還能堅持嗎?我們必須在天黑前穿過這片區域,夜裡待在野外太危險。”
“我能行。”林薇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站直身體。她不能倒下,絕不能成為隊伍的拖累。
然而,身體的負擔是實實在在的。孕期的疲憊和營養不良,讓她遠不如看上去那麼堅強。接下來的路程,她幾乎是在靠意誌力強撐。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著千斤重鐐。小腹的緊繃感越來越明顯,甚至開始有了一絲絲細微的、針紮似的疼痛。
恐懼再次攫住了她。孩子……她的孩子……
她不敢聲張,隻能更加小心地調整呼吸和步伐,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努力忽略身體發出的警報。
中午時分,他們終於艱難地翻過了埡口,在一處背風的山坳裡停下來休息,吃些乾糧。所謂的乾糧,不過是岩阿婆塞給他們的幾個冰冷的紅薯粑粑和一小包炒米。
林薇毫無胃口,但為了保持體力,她強迫自己小口小口地啃著硬邦邦的粑粑。她靠在冰涼的岩石上,感受著腹部那持續不斷的不適,心中一片冰涼。這才隻是第一天,往後的路,她真的能撐到重慶嗎?
“根生叔,我們到重慶,大概要多久?”她忍不住問。
根生叔啃著粑粑,沉吟了一下:“抄近道,走得快,起碼也得大半個月。這還得一路順利,不碰上麻煩。”
大半個月……林薇的心沉了下去。
休息了約莫一刻鐘,根生叔起身:“不能久留,走吧。”
就在這時,一直負責斷後警戒的阿木突然壓低身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臉色凝重地指向山下霧氣略微稀薄處的山穀。
幾人立刻屏住呼吸,順著他的指向望去。
隻見山穀底下,隱約有一條土黃色的“長蛇”在緩慢移動!那是軍隊!看不清具體人數和旗幟,但那土黃色的軍服製式,以及隊伍中夾雜著的馱運物資的騾馬,讓根生叔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是鬼子!看方向,是朝著我們剛才來的寨子那邊去的!”他聲音沙啞,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擔憂。
林薇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日軍果然派出了更大規模的部隊進行掃蕩!岩阿婆他們……
阿木和阿壯的眼睛瞬間就紅了,手握緊了武器,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狗日的小鬼子!”阿壯低吼一聲,就要往山下衝。
“站住!”根生叔一把拉住他,力道之大,讓阿壯一個趔趄,“你想去送死嗎?下麵至少是一個中隊!我們這幾個人,這幾把破刀,夠給他們塞牙縫嗎?”
“那難道就看著他們去禍害咱寨子?”阿壯梗著脖子,眼眶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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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生叔胸口劇烈起伏,他看著山下那緩慢移動的、代表著死亡和毀滅的隊伍,又看了看身邊臉色蒼白、懷著身孕的林薇,最終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們的任務,是護送夫人安全離開!寨子……寨子自有寨子的命數!走!”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山穀下的日軍隊伍,仿佛要將這一幕刻在心裡,然後毅然轉身,拉著依舊憤懣不平的阿壯,示意林薇和阿木跟上,迅速鑽入了另一側更為茂密的叢林,偏離了原本計劃好的、相對好走一些的山穀路線。
新的路線更加艱險,幾乎是在沒有路的原始森林裡穿行。荊棘劃破了衣衫和皮膚,留下細小的血痕。林薇的體力透支得更厲害,那針紮似的腹痛似乎也頻繁了一些。她咬著下唇,唇瓣被咬出血印,依舊一言不發地跟著。
她知道,根生叔的選擇是正確的。在絕對的力量麵前,個人的勇武毫無意義,隻能徒增犧牲。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活下去,把消息帶出去,把希望延續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成了林薇生命中最為漫長而模糊的煎熬。
他們不敢走大路,甚至不敢靠近任何可能有人的村落,隻能在荒無人煙的群山之間繞行。渴了,就喝山泉水或樹葉上的露珠;餓了,就啃食越來越少的乾糧,或者由阿木、阿壯設法打些野味、采摘些野果充饑;累了,就在岩石下、樹洞裡勉強棲身,往往一夜要被凍醒好幾次。
林薇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孕吐反應去而複返,而且因為營養不良和過度勞累變得格外劇烈,常常吐得隻剩下酸水。腹痛時斷時續,雖然不再加劇,卻像一道懸在頭頂的利劍,讓她無時無刻不處在恐懼之中。她的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唯有那雙眼睛,因為執著於“活下去”的信念,而依舊閃爍著不肯熄滅的光芒。
根生叔和阿木、阿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們儘可能地照顧她,將找到的為數不多的食物優先給她,在難行處攙扶她,夜間將最避風的位置讓給她。這些質樸的山民,用他們最直接的方式,守護著這個與他們非親非故、卻承載著某種他們不甚明了卻願意為之付出忠誠的“任務”的女子。
有一次,在涉過一條冰冷刺骨的山澗時,林薇腳下踩空,整個人摔進齊腰深的水裡。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她凍得牙齒打顫,手腳僵硬,幾乎無法動彈。腹部的絞痛在那一刻變得無比清晰劇烈!
“孩子!”她腦中一片空白,恐懼達到了頂點。
根生叔和阿壯毫不猶豫地跳下水,七手八腳地將她撈起,架到岸邊。阿木迅速生起一小堆篝火。
林薇蜷縮在火堆旁,渾身顫抖,嘴唇烏紫,雙手死死地按著小腹,淚水混合著冰冷的溪水,無聲地滑落。那一刻,她感受到了瀕臨絕望的冰冷。
根生叔沉默地脫下自己半乾的外衣,披在她身上,然後走到一邊,狠狠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樹乾上。
幸運的是,那陣劇烈的絞痛在火堆的溫暖和短暫的休息後,竟然慢慢地平息了下去。胎兒似乎再一次頑強地挺了過來。但這次意外,讓所有人都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前路的渺茫和林薇身體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