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笙的閣樓,成了林薇在重慶這座喧囂混亂的霧都中,一個來之不易的避風港。雖然依舊簡陋,但乾淨、安靜,更重要的是,安全。無需再擔心露宿街頭,無需再警惕周遭不懷好意的目光,也暫時不必為下一頓食物發愁。
這份安寧,讓林薇緊繃了數月的神經,終於有了一絲鬆懈的可能。身體像是被抽乾了力氣的皮囊,所有的疲憊和虧空都在安全的環境中顯露無疑。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仿佛要將之前透支的精力全部補回來。醒來時,也常常是懶懶地靠在床頭,望著閣樓那扇小小的窗戶外出神。
窗戶正對著一條僻靜的後巷,偶爾有挑擔的小販吆喝著走過,或是鄰家婦人用川音高昂地閒聊。這些充滿市井氣息的聲音,與她一路行來所經曆的槍炮、殺戮和死寂相比,顯得如此的不真實,卻又如此珍貴。
顧言笙將她的辛苦看在眼裡,心疼卻不說破。他默默地承擔起照顧她的責任。每天從報館回來,總會變著法子帶些有營養的食物——有時是一碗熬得濃稠的米粥,有時是幾塊難得的糕點,甚至有一次,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了一小罐昂貴的奶粉,小心翼翼地衝調了端給她。
“戰時物資緊缺,比不上以前,你將就著吃點,對身體好。”他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將所有的辛苦和不易都掩藏在溫和的笑容背後。
林薇不是不感激。她捧著那杯溫熱的、散發著奶香氣的液體,眼眶陣陣發熱。在這個人人自危的年代,顧言笙給予她的,早已超出了普通朋友的道義。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覺得任何感謝的話語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顧先生,我……”
“叫我言笙吧,”顧言笙打斷她,鏡片後的目光溫和而坦誠,“總是先生小姐的,顯得生分。我們現在,也算是共過患難的朋友了,不是嗎?”
他的語氣自然,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真誠。林薇看著他清俊而略帶書卷氣的側臉,最終點了點頭,低聲喚了一句:“言笙。”
顧言笙的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像是陽光穿透了重慶常年不散的霧氣。
除了生活上的照料,顧言笙也開始有意識地幫她打聽沈驚鴻的消息。他利用記者身份的便利,旁敲側擊地詢問過一些消息靈通的人士,也留意著報紙上所有可能與軍方或情報係統相關的報道和人事變動。他甚至冒險去了一些政府機關和軍方接待處外圍查探,但都一無所獲。
“沈先生的身份特殊,行蹤必然是最高機密,不會輕易讓我們找到的。”顧言笙將打聽到的或者說,沒打聽到的)情況告訴林薇時,語氣帶著寬慰,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不過沒有消息,有時候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說明他隱藏得很好,沒有暴露。”
林薇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但內心深處那份蝕骨的思念和擔憂,並未因此減少分毫。她隻能將所有的焦慮都壓在心底,努力扮演一個平靜的、正在休養的角色。
為了不讓自己沉浸在無望的等待中,也為了回報顧言笙的恩情,林薇開始幫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替他整理散亂的采訪筆記,謄寫潦草的稿件,將各種報紙上關於戰局、經濟、社會民生的報道分門彆類地剪貼好。
她的字跡娟秀工整,邏輯清晰,做起這些文書工作來,效率極高,大大減輕了顧言笙的負擔。顧言笙對此驚喜不已。
“薇薇,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他拿著她整理好的、條理分明的資料,由衷地讚歎,“有些數據和事件之間的聯係,經你手一梳理,立刻就清晰了。你這本事,不去報館工作真是可惜了。”
林薇隻是淡淡笑了笑,沒有接話。她這些“本事”,多半得益於現代教育帶來的思維模式和信息處理能力,在這個時代看來,或許確實有些與眾不同。
在整理資料的過程中,她也得以更深入地了解當前中國的局勢。武漢會戰結束後,戰爭進入相持階段,日軍雖然停止了大規模的戰略進攻,但對後方城市的轟炸卻愈發猛烈,尤其是重慶,幾乎日日拉響防空警報。同時,汪偽政府在南京的成立,內部的摩擦與妥協,國際形勢的風雲變幻……所有這些,都通過冰冷的鉛字,透露出這個國家與民族正在經曆的深重苦難和艱難抉擇。
她常常一邊整理,一邊陷入沉思。曆史的洪流滾滾向前,她這隻意外闖入的蝴蝶,又能改變什麼呢?她連自己和腹中孩子的命運,都無法完全掌控。
日子在表麵的平靜下,一天天過去。林薇的身體在顧言笙的悉心照料下,慢慢有了一些起色。蠟黃的臉色漸漸透出些許紅潤,雖然依舊消瘦,但眼神不再那麼空洞無力。孕吐的反應也減輕了許多,隻是小腹的隆起,開始變得有些明顯,穿著寬鬆的旗袍也難以完全遮掩。
這天下午,顧言笙難得提早從報館回來,臉上帶著一絲興奮的神色。
“薇薇,你看誰來了?”他側身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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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穿著陰丹士林布旗袍、剪著齊耳短發、麵容清秀姣好的年輕女子,提著一個小藤箱,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後。
“秦姐?!”林薇又驚又喜,幾乎要從床上站起來。
來人是秦珂,她在上海時就認識的進步女學生,也是她曾經匿名資助過的對象之一。秦珂思想活躍,性格爽朗,在上海時曾積極參與抗日救亡運動,沒想到她也來到了重慶。
“林小姐!真的是你!”秦珂幾步上前,激動地握住林薇的手,上下打量著她,眼圈微微發紅,“言笙哥之前含糊地跟我提過,我還不大敢信……你受苦了。”
故人重逢,尤其是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鄉,喜悅之情難以言表。林薇拉著秦珂坐下,急切地問起上海分彆後她的經曆。
秦珂告訴林薇,上海淪陷後,她和許多進步同學一起,曆經千辛萬苦,輾轉來到了大後方。現在她在重慶的一所戰時中學教書,同時也在暗中參與一些婦女救亡工作。
“林小姐,你的事情,言笙哥大概跟我說了一些。”秦珂看著林薇依舊難掩憔悴的麵容,和那即使穿著寬大旗袍也能看出輪廓的小腹,眼中充滿了同情和敬佩,“你一個人,懷著孩子,能從那邊過來,太不容易了。”
林薇苦澀地笑了笑,沒有多談自己的艱辛,轉而問道:“秦姐,你在重慶,消息靈通些,有沒有……聽說過沈先生的消息?”
秦珂搖了搖頭,神色也黯淡下來:“沒有。沈先生那種層麵的人物,他的行蹤,不是我們能接觸到的。”她頓了頓,壓低了些聲音,“不過,我聽說……最近上麵好像在秘密籌劃一次大的反攻行動,可能需要敵後情報的有力配合。如果真是這樣,沈先生他們那邊,壓力一定非常大。”
林薇的心猛地一緊。反攻?配合?那意味著驚鴻他們所麵臨的危險,隻會倍增。
秦珂見她臉色發白,連忙安慰道:“我也隻是道聽途說,做不得準的。林小姐,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身體,平安地把孩子生下來。沈先生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顧言笙也在一旁附和:“是啊,薇薇,你彆想太多。有我和秦珂在,會照顧你的。”
林薇點了點頭,強迫自己壓下心中的不安。她知道他們說的是對的,她現在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等待。
秦珂的到來,給這個小閣樓增添了許多生氣。她性格開朗,見識廣博,常常帶來一些學校裡的趣聞和重慶文化界的消息,有時還會拉著林薇一起,幫顧言笙分析一些社會現象,討論時事。這些交流,讓林薇暫時從對沈驚鴻的擔憂和自身處境的焦慮中解脫出來,精神也振奮了不少。
秦珂對林薇顯懷的肚子表現出了極大的好奇和關心。她摸著林薇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受著那奇妙的弧度,眼神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