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林薇住所。
夜色深沉,林薇書房的燈光卻亮如白晝。她伏在案前,筆尖在稿紙上沙沙作響,如同戰士磨礪著即將出鞘的利刃。她的臉色因缺乏睡眠和高度緊張而顯得蒼白,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熾熱光芒。
寫給沈驚鴻的最後一封回信已經發出。在那封信裡,她用儘了所有能想到的隱晦詞彙,試圖傳遞她的決定與囑托:“……紋樣研究已至關鍵時刻,弟決意采納‘公開研討’之法,邀四方同道共鑒,以期撥雲見日,正本清源。此舉或引風波,然為求真理,在所不惜。兄在外,萬望堅守,‘孤本’未必儘毀,靜候佳音。若江湖路遠,音書難通,亦勿相忘於江湖。珍重。”
她不知道驚鴻能否完全理解其中的決絕,但她已彆無選擇。
此刻,她正在撰寫的,是一份將要震驚整個陪都的公開控訴書。這不是之前那些含蓄的文化評論,而是一篇字字血淚、矛頭直指的戰鬥檄文。
她以“抗日誌士沈驚鴻未婚妻”的身份,開篇便以極其悲愴和憤懣的筆調,控訴自己的未婚夫、一位在上海灘與日寇漢奸浴血奮戰多年的無名英雄,如何因不肯同流合汙、因掌握某些人叛國投敵的鐵證,而遭受到內部奸佞的瘋狂構陷與迫害,如今身負“叛徒”罪名,生死不明!她詳細列舉了沈驚鴻過往的功績隱去機密部分),尖銳地指出了“利劍行動”失敗的諸多疑點,並將矛頭直指調查統計局上海區副區長趙德明,雖然沒有直接出示證據因為她也沒有),但以嚴密的邏輯和悲憤的情感,勾勒出一幅忠良蒙冤、奸佞當道的駭人圖景。
她寫道:“……今日之沈驚鴻,或許便是明日之前線任何一位不肯妥協之將士!今日若容奸佞構陷忠良而得逞,他日誰還願為我華夏拋頭顱、灑熱血?……我不敢奢求立刻還驚鴻清白,我隻求一個公開、公正的調查!我隻求將這籠罩在陪都上空的烏雲撕開一道口子,讓陽光照進來,照見那些隱藏在陰影裡的魑魅魍魎!”
文末,她宣布:“為避免某些勢力阻撓真相大白於天下,我,林薇,決定於明日上午十時,在沙坪壩‘抗戰文化人協會’小禮堂,召開記者招待會,麵向所有中外記者,陳述冤情,呼籲公道!是非曲直,交由天下公論!”
這是一步絕殺之棋,也是一步自殺之棋。她將自己和沈驚鴻,徹底推到了風口浪尖,再無退路。
寫完最後一個字,她放下筆,渾身虛脫,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已隨著筆墨傾瀉而出。窗外,天色已蒙蒙亮。
她知道,幾個小時之後,一場無法預料後果的風暴,將因她而起。
上海,北華郵政局。
清晨,郵局剛開門不久,一個穿著深藍色中山裝、戴著眼鏡、略顯斯文疲憊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正是化身“周明”的沈驚鴻。
連續幾日的焦慮等待和高度警惕,讓他眉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倦色。裁縫鋪的變故像一根刺,深深紮在他心裡,提醒著他局勢的凶險。他對收到林薇的回信,幾乎已不抱太大希望。
他走到那排信箱前,動作自然地掏出鑰匙——這是他租用這個信箱時獲得的。抱著最後一絲微弱的期待,他打開了“box274”那冰冷的鐵皮小門。
裡麵……赫然躺著一封信!
沈驚鴻的心臟仿佛瞬間停止了跳動!他幾乎是屏住呼吸,以最快的速度將信取出,塞入懷中,然後若無其事地鎖好信箱,轉身離開了郵局。
他沒有回亭子間,而是繞到了一處僻靜的街心公園,在一個幾乎無人的角落長椅上坐下,這才顫抖著手,取出那封信。
熟悉的折疊方式!是薇的回信!
他迫不及待地拆開,目光貪婪地吞噬著上麵的每一個字。當讀到關於“劉氏工坊”變故以及其中蘊含的警告時,他心中一片冰冷與憤怒,趙德明的卑劣果然沒有下限。而當讀到“柳小姐之孤本拓片,恐已落入險境……研究之路,似已山窮水儘”時,巨大的絕望如同冰水般澆遍全身,讓他幾乎窒息。
難道……真的沒有希望了嗎?
然而,當他看到最後一段——“盼君在彼處,一切安好,研究順利。此地風波惡,恐難久持,若音訊斷絕,勿以為念,珍重萬千。”——那股熟悉的、屬於林薇的堅韌與決絕,仿佛穿透紙背,擊中了他的靈魂。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不!薇不是在告彆!她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她不會放棄!她那邊一定也在行動!“研究順利”?她在重慶做了什麼?“此地風波惡”?她難道要……
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劃過腦海!以薇的性格,在得知他這邊山窮水儘之後,她極有可能……會采取更極端、更直接的方式!
破釜沉舟!她是要破釜沉舟!
這個認知讓他渾身劇震,既感到無比的擔憂,又有一股熱流從心底湧起,驅散了剛才的絕望。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薇在重慶,正在為他,為公道,進行著另一場同樣凶險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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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須活下去!必須拿到證據!必須在她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之前,揭開真相!
希望,在絕境的廢墟上,再次頑強地燃起。
他仔細地將信紙按原樣折好,貼身收藏。現在,他需要找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仔細研究下一步的行動。亭子間已經不再安全。
他想到了杜公館。萬管家說過,離開後便與杜門再無瓜葛。但此刻,他需要一個能夠短暫屏蔽外界乾擾、讓他能夠冷靜思考和處理“東西”的地方。也許……可以冒險再去一次?憑借杜月笙重“信義”的性格,或許不會將他拒之門外?即便被拒絕,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
這是一次賭博。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目光重新變得堅定而銳利,朝著法租界的方向走去。
重慶,沙坪壩,“抗戰文化人協會”小禮堂。
上午九點五十分。
小禮堂內外,人頭攢動,氣氛異常。收到風聲的中外記者們蜂擁而至,長槍短炮般的相機對準了前方臨時搭建的主席台。重慶本地的文化界、教育界人士來了不少,還有許多聞訊趕來的學生和市民,將禮堂擠得水泄不通。人群中議論紛紛,好奇、期待、擔憂、懷疑……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禮堂外圍,一些穿著便裝、眼神銳利的人隱在人群中,密切監視著一切。他們是趙德明在重慶的勢力派來的,試圖控製局麵,但麵對如此多的記者和公眾,他們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