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傍晚,林傑提前半小時就到了蘇琳家所在的省委家屬院附近。他沒直接進去,而是在隔了一條街的小公園裡踱步。深冬的天黑得早,路燈已經亮起,昏黃的光暈籠罩著光禿禿的枝椏,平添幾分肅殺。
他換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西裝,是畢業時咬牙買的,平時很少穿,熨燙得筆挺。裡麵是乾淨的淺藍色襯衫,沒打領帶,顯得不那麼刻意。他反複檢查了自己的著裝,確認沒有任何不得體的地方,才深吸一口氣,朝著那個門禁森嚴的大院走去。
履行完登記手續,由崗亭電話確認後,他才被放行。院子很大,綠化很好,一棟棟小樓掩映在樹木之中,靜謐得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按照地址,他找到蘇琳家,是一棟獨立的二層小樓,外表看起來並不張揚,但透著一種沉穩的氣度。
他按響門鈴,心臟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
門很快開了,是蘇琳。她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羊絨連衣裙,襯得膚色愈發白皙,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頸邊。
“來了?進來吧。”蘇琳側身讓他進門,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似乎是想緩解他的緊張。
林傑點點頭,邁步進去。玄關很寬敞,地麵光可鑒人。一位氣質雍容、麵帶微笑的中年婦女迎了上來,眉眼間與蘇琳有幾分相似。
“媽,這就是林傑。林傑,這是我媽。”蘇琳介紹道。
“阿姨好。”林傑連忙微微躬身問好,將手裡提著的果籃遞過去,“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這果籃是他斟酌再三選的,不算貴重,但品質很好,不至於失禮,也不會顯得巴結。
“哎呀,小林太客氣了,來就來,還帶什麼東西。”蘇母笑著接過果籃,態度很和善,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神裡帶著明顯的審視,但更多的是好奇和……滿意?“快進來坐,老蘇在書房呢,一會兒就下來。”
客廳很大,布置得典雅溫馨,暖色的燈光驅散了些許冬夜的寒意。沙發上還坐著一位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穿著時髦,正低頭玩著手機,見他們進來,抬了抬眼皮,沒什麼表情。
“我弟弟,蘇晨。”蘇琳隨口介紹了一句。
蘇晨懶洋洋地“嗯”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目光在林傑身上停留不到一秒,又回到了手機屏幕上。
林傑也不在意,在蘇琳的示意下,在沙發上坐下。蘇母熱情地給他倒茶,拿水果,問些“工作忙不忙”、“家是哪裡的”之類的家常話。林傑一一作答,語氣恭敬而不失分寸。
他能感覺到,蘇母的目光時不時落在他身上,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而蘇晨則完全置身事外,仿佛客廳裡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過了一會兒,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林傑立刻放下茶杯,站起身。
蘇振邦從樓上走了下來。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羊毛開衫,裡麵是淺色襯衫,下身是普通的家居褲,看起來比在電視新聞裡見到的要隨和一些,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場,還是瞬間讓客廳裡的空氣都凝重了幾分。他的目光很沉靜,掃過客廳,最後落在了林傑身上。
“爸,這就是林傑。”蘇琳開口道。
“廳長好。”林傑微微欠身,語氣沉穩。
蘇振邦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走到主位沙發坐下。“坐吧。”
林傑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筆直。
蘇振邦沒再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在尋常聊天般問道:“在醫院工作,還適應嗎?”
“還在學習和適應中,謝謝廳長關心。”林傑回答得中規中矩。
“聽說,前段時間省醫不太平靜?”蘇振邦放下茶杯,目光平和,卻仿佛能穿透人心。
來了。林傑心道,真正的考驗開始了。
“是遇到一些事情,在周院長的領導下,正在逐步處理和規範。”林傑謹慎地選擇著措辭,既不回避問題,也不突出個人。
蘇振邦不置可否,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了敲,忽然話鋒一轉:“小林,假設,我不是以廳長的身份,而是以一個前輩的身份,跟你探討個問題。”
“您請講。”林傑打起十二分精神。
“有一個經濟欠發達的縣,縣醫院因為技術水平有限,在一次急診手術中處置不當,導致患者術後出現嚴重並發症,最終殘疾。患者家屬情緒激動,糾集了很多人圍堵醫院,要求巨額賠償。縣裡財政緊張,拿不出太多錢,又怕事情鬨大影響穩定。醫院方麵覺得委屈,認為已經儘力,是患者自身基礎疾病太重。”蘇振邦語速不快,每個字都清晰無比,“如果你是這個縣的分管副縣長,或者衛生局長,你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這個問題極其尖銳,直指基層醫療中最現實、最矛盾的痛點——有限的醫療資源、緊張的政府財政、激化的醫患矛盾和沉重的維穩壓力。
蘇母停下了削蘋果的動作,看向林傑。蘇琳也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擔心。連一直玩手機的蘇晨都抬起了頭,想聽聽這個“準姐夫”能說出什麼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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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裡安靜得能聽到牆上掛鐘的滴答聲。
林傑沒有立刻回答。他低下頭,思考了大約十幾秒鐘。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任何常規的“和稀泥”或者“壓下去”的思路,恐怕都入不了蘇振邦的眼。他需要給出一個既有原則性,又有操作性,還能體現一定格局的答案。
他抬起頭,迎上蘇振邦審視的目光,緩緩開口:
“廳長,如果是我來處理,我會分四步走。”
“第一,止血降溫。我會立刻帶工作組進駐醫院,不是去追責,而是去救人、安撫。親自見患者家屬,傾聽他們的訴求和憤怒,不推諉,不回避,表明政府解決問題的誠意。同時,組織最好的醫療資源,儘全力控製患者病情,減輕痛苦。姿態要先做足,把衝突的火藥味降下來。”
蘇振邦眼神微動,示意他繼續。
“第二,透明鑒定。單方麵說醫院有錯或者沒錯都沒用。我會建議,由市一級的醫療損害鑒定中心,或者委托更高級彆的第三方權威機構,進行徹底、公開、透明的醫學鑒定。鑒定過程邀請患者家屬代表、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甚至媒體記者監督。用科學的結論說話,厘清責任。如果是醫院的責任,絕不袒護;如果不是,也要給家屬和公眾一個明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