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冷笑一聲，將目光重新投向淩雲。
“你診脈如神，”朱元璋的聲音緩和了些許，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一根絲線，便辨明了娘娘的脈象，揪出了參湯中的砒霜。此等醫術，朕心甚慰。”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厲，“然，你亦太鋒芒畢露！懸絲診脈，驚世駭俗，雖解了燃眉之急，卻也將滿朝文武置於尷尬境地。你讓朕的顏麵，置於何地？”
淩雲心中一凜。他明白了。帝王需要的不僅是一個能治病的人，更是一個能為他保全顏麵、平衡朝局的臣子。他的“妖法”，在救回皇後的同時，也觸碰到了帝王那根最敏感的神經。
朱元璋彎腰，從地上拾起那支方才因震怒而拍斷的禦筆。筆杆上“禦製”二字的金漆已然剝落，露出底下斑駁的木紋，一如這位開國帝王此刻複雜難言的心境。他將斷筆輕輕擲在淩雲的腳邊。
“從今日起，你入值太醫院。”朱元璋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決斷，“你的診籍，歸於太醫院。你的俸祿，由太醫院發放。你的身份，不再是民間的遊醫，而是朕的醫官。”
淩雲一怔，隨即單膝跪地：“草民……遵旨！”
“但！”朱元璋的指尖重重地叩在冰冷的禦案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將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朕給你入值太醫院的體麵，你要還朕一個安穩的皇後。若再讓娘娘有半點閃失，朕要你全家，為你陪葬！”
這句話如同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淩雲的心頭。這不是信任，而是一份帶著血腥味的契約。入值太醫院，意味著他將獲得前所未有的資源——上等的藥材、完備的醫案、以及與皇後更近的接觸機會。但同時，他也把自己徹底暴露在了太醫院那棵盤根錯節的權力大樹之下。周院使雖被下獄，但其黨羽遍布，他未來的路，必將荊棘密布。
“草民……遵旨。”淩雲再次叩首，聲音因用力而微微發顫。
起身的瞬間，他眼角的餘光瞥見朱元璋寬大的袍袖中，似乎滑落了半張紙。那張紙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露出一角，上麵是一位女子的畫像。畫中女子眉眼彎彎，溫婉嫻靜，正抱著一隻慵懶的白貓。即便隻是驚鴻一瞥，淩雲也認出，那是年輕時的皇後。帝王的手指在畫像上停留了片刻，那雙剛才還充滿殺伐之氣的眼睛，此刻竟流露出一絲罕見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溫柔。
原來，再鐵血的君王，心中也有最柔軟的角落。
退殿的旨意下達，淩雲捧著那支斷筆，走在空曠的宮道上。暮色已沉，鉛灰色的天幕下，第一片雪花悄無聲息地飄落，旋即又被風吹散。很快，鵝毛般的雪片從天而降，紛紛揚揚，將整個紫禁城裝點成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間融化，帶來一陣冰涼的刺痛。他仰頭望著漫天飛雪，心中一片清明。這既是帝王給予的新生，也是一副無形的枷鎖。
“大人。”王德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氣喘籲籲地追上來，遞上一件厚實的玄色鬥篷，“司設監傳話，您的住處已收拾妥當，在太醫院西跨院。”
淩雲接過鬥篷，指尖無意中觸碰到鬥篷內側用金線繡著的“壽”字。一針一線，都透著坤寧宮繡娘的巧心與祝福。他心中一動，想起昨日皇後在昏沉中醒來，拉著他的手，用儘全身力氣說出的那句“辛苦你了”，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重逾千斤。
西跨院裡，一盞昏黃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曳。淩雲推開門，一股熟悉的藥草香氣撲麵而來。案上，一個嶄新的藥囊靜靜擺放著，是用上好的湖藍色綢緞製成，上麵用金線繡著祥雲瑞鶴的圖案，精致而華貴。這是司設監新賜的“官囊”。
他解開自己那個縫縫補補的舊藥囊，將裡麵僅剩的甘草片、陳皮、幾枚銀針和那半塊溫潤的翡翠鐲子，一一小心翼翼地放入新藥囊。做完這一切，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裡，將是他新的戰場。
他披上鬥篷，走到庭院中的廊下。雪越下越大，將整個院子覆蓋上一層厚厚的銀毯。他望著坤寧宮的方向，那裡的燈火在風雪中依舊明亮，像一座溫暖的燈塔。
“娘娘，您再等等。”他對著漫天飛雪，輕聲說道，仿佛那話語能穿透風雪，抵達她的身邊。
就在此時，一陣隱約的、被風雪扭曲的嘶吼聲從遠處傳來，那是詔獄的方向。
“淩雲！你……你不得好死！我……我跟你沒完！”
是周院使的聲音。即便身陷囹圄，他的怨毒依舊穿透了重重阻礙，如跗骨之蛆，陰魂不散。
聲音很快被風雪卷走，散在無邊的夜色裡。淩雲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站著。他緩緩伸出手，握住了腰間新藥囊裡那支朱元璋賜下的銀針。針身冰涼，上麵刻著的“懸壺”二字，筆鋒銳利。
他知道，這一夜，不是結束，僅僅是開始。前方的路，比宮牆更深，比黑夜更長。而他，一個手握斷筆、背負帝王詛咒的醫官，將要在這深宮的風雪中，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懸壺濟世之路。這注定是一條孤獨的路，一條隨時可能萬劫不複的路。但，為了皇後，為了心中那份醫者的執念，他已彆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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