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種將時間拉長、將感官磨利的酷刑。淩雲蜷縮在灌木叢的陰影裡，仿佛一尊正在與泥土和根係同化的石像。清晨的露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褲腿，冰冷的濕意順著布料蔓延上來，讓他本就畏寒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打起細微的寒顫。他必須極力克製，才能不讓牙齒發出格格的撞擊聲。
他的眼睛，像兩隻窺探的鷹隼，一瞬不瞬地透過枝葉的縫隙，死死盯住前方那條蜿蜒的土路。耳朵則豎得老高，過濾著風過草梢的沙沙聲、遠處模糊的鳥鳴，全力捕捉著任何一種可能預示著人跡的聲響——腳步聲、車輪碾過碎石的嘎吱聲、或是人類的交談聲。
時間在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流逝得異常緩慢，又仿佛在某個瞬間陡然加速。每一秒都像一個沉重的鼓點，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有人來了。
最先傳入耳中的是一陣略顯拖遝、卻很有規律的腳步聲，伴隨著木質車輪壓在不平路麵上發出的、沉悶而持續的“咕嚕”聲。淩雲的心臟猛地一縮，身體瞬間僵直，連呼吸都屏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將頭壓得更低，隻留出一雙眼睛，如同潛伏的獵豹，緊緊鎖定聲音傳來的方向。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獨行的身影。不是樵夫，因為那人身後推著一輛破舊的獨輪車。車上堆著些鼓鼓囊囊的麻袋，看不出具體是什麼，但分量似乎不輕，壓得那獨輪車的軸轆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推車的人走得有些吃力，身體微微前傾，每一步都似乎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淩雲的目光迅速上移，聚焦在推車人的臉上。
那是一個老人。一張被歲月和風霜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皮膚是長期日曬後的古銅色，粗糙得如同老樹的樹皮。深深的皺紋從眼角、額頭、嘴角蔓延開來，記錄著無數個辛勤勞作和默默承受的日夜。他的眉毛和胡須已經花白，顯得有些淩亂，上麵似乎還沾著些許塵土。
最讓淩雲在意的，是那雙眼睛。它們並不明亮，甚至有些渾濁，像兩口快要乾涸的古井，蒙著一層疲憊的陰翳。眼神裡沒有淩厲的光芒，沒有市儈的精明，也沒有流民常見的警惕或瘋狂，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或者說，是一種被生活重壓磨平了所有棱角後的逆來順受。這種麻木，在此刻的淩雲看來，反而成了一種可被解讀為“樸實”甚至“安全”的信號。一個心懷叵測的人，眼神很難如此疲憊和空洞。
老人的衣著和他一樣破舊，甚至更甚。一身打滿補丁的粗布短褐，洗得發白，肘部和膝蓋處磨得幾乎透明。腳上是一雙草鞋，沾滿了泥漿。他推車的動作緩慢而穩定，帶著一種長期從事體力勞動所形成的、特有的節奏感。這是一個典型的、掙紮在土地上的老農形象，仿佛剛從某塊貧瘠的田地裡歸來，或者正將微薄的收成運往某個地方。
淩雲的心跳得更快了，但這一次，混雜在緊張之中的，是一絲微弱的希望的火花。這個老人，符合他內心預設的“相對安全”的交易對象特征：年邁、獨自一人、看起來淳樸或麻木）、並且推著車，意味著他可能攜帶了一些物資。
然而，理性立刻壓倒了衝動。他依然潛伏在原地，沒有立刻現身。他需要最後的觀察和確認。
老人的目光平視著前方崎嶇的路麵，專注於保持獨輪車的平衡，似乎並沒有留意道路兩旁的情況。他的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無聲地念叨著什麼，也許是計算著收成，也許是抱怨著生活的艱辛，又或者隻是習慣性的自言自語。沒有任何東張西望、警惕四周的跡象。
獨輪車發出的“咕嚕”聲越來越近，淩雲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混合著汗味、泥土味和某種穀物氣息的味道隨風飄來。車上的麻袋裡，裝的可能是糧食？這讓他心中的渴望又增加了一分。
機會稍縱即逝。如果錯過這個老人，下一個經過的會是誰？是凶神惡煞的兵痞？還是成群結隊、充滿敵意的流民？他不敢賭。
就在獨輪車即將從他藏身的灌木叢前經過的那一刻，淩雲深吸了一口氣，用儘了全身的勇氣和這些天偷偷練習攢下的全部決心。他猛地從灌木叢後站了起來！
動作因為長時間的蜷縮和身體的虛弱而顯得有些踉蹌和笨拙，但他儘力穩住了身形。他手中緊緊攥著那件折疊整齊的粗布外衣，像是握著一麵決定命運的旗幟。
他的突然出現，顯然驚動了推車的老人。
老人猛地停下腳步，獨輪車“吱呀”一聲頓在原地。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瞬間閃過一絲驚愕和警惕，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後仰，枯瘦的手緊緊握住了車把。他上下打量著這個突然從路旁冒出來的年輕人，眼神裡充滿了疑惑和戒備。
淩雲的樣子確實駭人：衣衫襤褸，隻剩單薄的裡衣，沾滿汙垢和草屑；麵色蠟黃，雙頰深陷，眼窩發黑，一副長期饑餓和病痛折磨下的慘淡模樣；左肩處雖然包紮著，但仍能看出不自然的隆起和汙跡。整個人散發著一股落魄、虛弱甚至危險的氣息。
空氣仿佛凝固了。兩人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對視著，風聲和蟲鳴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晰。
淩雲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因為緊張和乾渴而發緊，那幾個練習了無數遍的音節卡在喉嚨裡，一時竟發不出聲來。他隻能急切地、幾乎是顫抖地舉起手中的外衣，向老人示意。
老人臉上的驚愕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平靜。他沒有說話，目光從淩雲慘白的臉，移到他手中那件雖然破舊但還算完整的外衣上，停留了片刻，然後又回到淩雲那寫滿了急切和懇求的臉上。那目光，像是在掂量一件物品，更像是在評估一個陷入絕境的人。
這短暫的沉默，對淩雲來說，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他能否邁出這關鍵的第一步，就在此一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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