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寒冬臘月,宋家屯被沒踝的積雪裹得嚴嚴實實。西北風卷著雪沫子,順著牆縫往屋裡鑽,屋簷下的冰棱掛得有半尺長,敲在凍硬的地麵上“當當”響,像在給年關敲著催命的鼓點。村裡本該飄著蒸饅頭的甜香、炸丸子的油香,可今年不一樣——宋家要開超市的消息早傳遍了十裡八鄉,熱鬨裡藏著股說不出的緊繃,像結了冰的河麵下,兩股暗湧正悄沒聲地往一處聚。
宋家的院子裡倒透著股熱氣。宋衛國踩著梯子往倉庫牆上釘木板,棉鞋底沾的雪化了,在梯子上留下濕痕;林薇蹲在地上清點貨單,紅藍鉛筆在紙上劃得飛快,鼻尖凍得通紅,卻顧不上搓一搓;楚瑤抱著剛兩個月的兒子,給兩人遞熱水,搪瓷杯裡的熱氣剛冒出來,就被寒風卷成了白霧。隻有大嫂李紅梅顯得格格不入,手裡的抹布擦了三遍櫃台,還在原地打轉,眼神時不時往村口瞟,像有塊冰碴子堵在心裡,連手裡的熱水都暖不透。
村西頭張二狗家,卻是另一番光景。土房的窗戶紙破了個洞,雪沫子往裡飄,在窗台上積了層薄白。張二狗盤腿坐在炕頭,炕席上滿是油漬和補丁,沾著的飯粒凍得硬邦邦。他捏著個豁口的白酒瓶,瓶裡的劣質高粱酒隻剩個底,辛辣味混著屋裡的黴味——牆角的黴斑像張地圖,爬了半麵牆——嗆得人嗓子疼。
“咕咚”一口酒下肚,張二狗砸了砸嘴,臉漲得通紅,眼神卻陰得能滴出水。他摸了摸左臉頰上的疤痕,那是之前的事:他趁夜往王老栓家收的菜上撒了爛根粉,本想讓宋家賠本,結果被宋家人化解了危機,還得到了人們的一致好評,王老栓說那晚就張二狗去了他家,後麵菜就出問題了,他把這個事情說出來了,導致大家都知道了這個事情。連帶著他以前偷雞摸狗的事都被村裡人嚼了幾天舌根。更解氣的是,沒等他找上門耍賴,夜裡走在村道上就被人套了麻袋,揍得鼻青臉腫,至今顴骨還隱隱作痛。
“宋家...呸!”他狠狠啐了口唾沫在炕沿上,唾沫剛落地就結了冰,“不就是開個破超市嗎?嘚瑟個啥!要不是老子上次失手,輪得到他們在村裡耀武揚威?”
酒瓶底見了底,他把空瓶往炕角一扔,“哐當”一聲響,驚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就在這時,“咚咚”的敲門聲響起,力道又輕又急,像老鼠在啃門板。
“誰?”張二狗警惕地摸了摸炕角的鐮刀,聲音壓得低,怕又是哪個債主找上門。
“二狗哥,是俺,鐵柱!”門外傳來王鐵柱尖細的聲音,帶著點凍得發顫的尾音,“俺們帶了點紅薯,給你烤著吃。”
張二狗挪開堵門的木杠,冷風裹著三個人擠了進來。王鐵柱的棉襖袖子漏了棉絮,凍得通紅的手揣在懷裡,像揣著兩隻凍蘿卜;趙小眼縮著脖子,棉帽的耳罩破了個洞,露出凍得發紫的耳朵,一說話就往嘴裡哈氣;李麻子臉上的麻子被凍得發亮,手裡攥著個烤紅薯,還冒著點熱氣,卻舍不得咬一口。
“二狗哥,聽說...宋家那超市,臘月三十就要開業了?”王鐵柱搓著手,眼睛裡滿是嫉妒,說話時哈出的白氣都帶著酸味兒,“俺昨天去鎮上,看見他們拉了滿滿一拖拉機貨,有餅乾、洗衣粉,還有城裡才有的香皂!聽說光進貨就花了一千多!”
張二狗冷笑一聲,把空酒瓶踢到炕下,“可不是嘛!現在他們是大老板了,哪還瞧得上咱們這些扛鋤頭的?上次趙小眼想去他們菜攤幫忙,你猜宋衛國咋說?‘人夠了’——哼,分明是嫌咱們窮,丟他們的人!”
趙小眼立刻紅了臉,往地上啐了口:“可不是!俺就想掙點零花錢給娃買塊糖吃,他倒好,連個機會都不給!這口氣俺咽不下!”
李麻子啃了口紅薯,嘴裡含糊不清地說:“咽不下就彆咽。俺有個主意...他們不是要開業嗎?咱們給他們來個‘開門紅’,讓他們開業第一天就下不來台,以後誰還敢去他們家買東西!”
四個人頭湊在一起,聲音壓得比炕底的老鼠還低。張二狗的炕頭本就小,四個人擠著,呼出的熱氣終於讓屋裡暖和了點,可那股子算計的陰冷,卻比屋外的寒風還刺骨。窗外的風“嗚嗚”地叫,像是在給他們的陰謀幫腔。
縣城的“利民茶館”裡,煤爐燒得正旺,黑煙從煙囪裡冒出來,在玻璃上結了層霧。肖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裡捏著個小圓鏡——那是她托知青從市裡帶的,鏡邊已經掉了漆——正往嘴唇上塗口紅。顏色豔得晃眼,可她塗了三遍,還是覺得不滿意,手指因為激動微微發抖,口紅在嘴角劃出一道紅印,她煩躁地用指甲刮掉,心裡像有隻螞蟻在啃。
她想起半年前回宋家屯的情景:李紅梅穿著新做的碎花棉襖,手裡拎著給婷婷買的花布裙子,笑得眉眼都彎了,宋建國還在旁邊給她遞糖葫蘆——那本該是她的日子!當年她要是沒被碎嘴婆子戳穿和趙誌遠的事,嫁給李有才,現在穿新棉襖、逛集市的,就該是她肖依然!可現在呢?李紅梅成了宋家的媳婦,連宋家都要開超市了,而她隻能在縣城租個小破屋,靠給人縫補衣服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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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姐,你發啥呆呢?”對麵的趙琳琳捧著搪瓷杯,喝了口熱茶水,哈出的白氣模糊了眼鏡,“你說宋家真投了兩萬多開超市?我的娘誒!俺們家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兩百塊,他們咋有這麼多錢?該不會是偷的吧?”
肖依然“啪”地合上鏡子,嘴角撇出個冷笑,眼神裡滿是不甘:“誰知道呢!說不定是走了後門,找縣上的乾部貸的款——你想啊,他們以前就是種莊稼的,哪來這麼多閒錢?指不定有啥見不得人的勾當,比如賄賂乾部,或者偷偷賣公家的東西!”
這話純是她瞎編的,可她說得有鼻子有眼,手指敲著桌麵,像是掌握了什麼鐵證。她就是要敗壞宋家的名聲,讓所有人都知道,宋家的錢來得不乾淨,他們的超市開不長!
趙琳琳眼睛一亮,放下茶杯,湊過去壓低聲音:“依然姐,你有主意了?咱們咋給他們添堵?要是能讓他們開不了業,那才解氣呢!”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煤爐的火光映在她們臉上,一半亮一半暗,像藏在暖氣管後的冰碴子,透著股說不出的惡毒。肖依然從兜裡掏出塊糖,剝了紙塞進嘴裡,甜膩的味道卻壓不住心裡的酸——她就是見不得李紅梅好,見不得宋家好。
臘月十五是縣城大集,街上擠得水泄不通。賣鞭炮的吆喝聲、賣糖葫蘆的鈴鐺聲、牲口市的驢叫聲混在一起,熱氣騰騰的。張二狗揣著僅有的十塊錢,想去買兩串鞭炮過年,剛走到街口,就看見個穿紅棉襖的身影——是肖依然,正站在賣頭花的攤子前挑挑揀揀,頭發梳得油亮,比在村裡時洋氣多了。
張二狗平時根本入不了肖依然的眼,可今天他卻嬉皮笑臉地湊上去:“喲,這不是依然妹子嗎?咋來趕集了?越來越水靈了啊,比城裡姑娘還好看!”
肖依然本想繞開,可轉念一想:張二狗跟宋家有仇,說不定能幫上忙。她停下腳步,轉過身,臉上擠出個客氣的笑:“二狗哥,你也來趕集?買年貨啊?”
張二狗受寵若驚,連忙點頭:“是啊是啊!買點鞭炮,再給俺娘買雙棉鞋。依然妹子,天兒冷,俺請你喝碗羊雜湯暖暖身子?”
兩人在集市邊的攤子坐下。鐵皮鍋裡的羊雜咕嘟咕嘟煮著,飄著辣油和蔥花的香氣,熱氣熏得人眼睛發潮。張二狗吸溜著喝了一大口,辣得直冒汗,話匣子也打開了:“依然妹子,你聽說沒?宋家要開超市了,臘月三十開業,聽說還要請戲班子呢!”
肖依然裝作不經意地問:“哦?這麼大動靜?他們跟你熟,沒請你去幫忙?”
這話戳中了張二狗的痛處,他把碗往桌上一墩:“請個屁!他們現在眼裡隻有錢,哪還記得俺們這些老鄰居?再說,俺跟他們還有仇呢!”他立刻添油加醋地把撒爛根粉、被人套麻袋的事說了一遍,完全顛倒黑白,把自己說成了被宋家欺負的受害者,“他們就是仗著現在有點錢,橫行霸道!”
肖依然聽得心裡暗喜,表麵卻裝作同情,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其實根本沒眼淚:“真是太欺負人了!二狗哥,這口氣你能忍?換做是我,早就跟他們拚命了!”
“忍?哼!”張二狗一拍桌子,震得碗裡的湯濺出來,“老子正在想辦法呢!非得讓他們知道,俺張二狗不是好惹的!”
肖依然心裡盤算著,湊近了些,聲音壓得低:“二狗哥,要是你需要幫忙,俺說不定能幫上點忙...畢竟,俺也看不慣他們那副得意的樣子。”
張二狗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兩人相視一笑,鍋裡的羊雜還在咕嘟,可那熱氣裡,卻裹上了陰謀的味道。
幾天後,張二狗把肖依然請到了家裡。肖依然剛進門就捂住了鼻子——屋裡又臟又亂,地上堆著沒洗的碗,炕席上還沾著飯粒,黴味混著汗臭味,差點讓她吐出來。可一想到能報複宋家,她還是強忍著,找了個相對乾淨的凳子坐下,把棉襖的下擺往下拽了拽,生怕沾上灰。
“依然妹子,俺給你介紹幾個兄弟。”張二狗指著屋裡的王鐵柱、趙小眼和李麻子,“都是被宋家欺負過的苦主,跟宋家有仇!”
王鐵柱立刻湊上來,訴苦道:“依然妹子,你不知道,宋家有多過分!俺上次去他們菜攤買白菜,他們居然給俺挑了棵有蟲眼的,還說‘就這棵,不買拉倒’!這不是欺負人嗎?”
肖依然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睛,聲音帶著哭腔:“各位大哥,咱們都是苦命人啊!宋家仗著有錢有勢,欺負咱們這些老實人,咱們可不能就這麼算了!要是這次讓他們順順利利開了業,以後咱們在村裡更抬不起頭了!”
這話立刻引起了共鳴。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宋家說成了無惡不作的大惡霸,從宋衛國“看不起人”,說到林薇“太精明”,連楚瑤抱著孩子笑都成了“炫耀”。
“所以,咱們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張二狗拍了拍桌子,把大家的聲音壓下去,“依然妹子,你腦子好使,讀過書,你給出出主意?咱們咋能讓他們開不了業,或者開業就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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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依然早就想好了,她壓低聲音,眼神裡閃著惡毒的光:“咱們分三步走。第一,開業那天,找幾個兄弟冒充顧客,拿著提前準備好的變質麵包,說吃壞了肚子,要他們賠錢,鬨得越大越好;第二,我在縣城和村裡散播謠言,說他們的貸款是走後門弄的,還賄賂了乾部,讓大家不敢去他們家買東西;第三,找個夜裡,去他們倉庫搞點破壞,比如剪了鐵絲網,或者往門上塗糞,讓他們知道咱們的厲害!”
“高!實在是高!”張二狗豎起大拇指,“依然妹子不愧是文化人,這主意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