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的夜晚,宋家堂屋梁上掛著四盞煤油燈,玻璃罩子被油煙熏得泛黃,光暈在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八仙桌上擺著剛出鍋的炸丸子,香氣混著煤爐的暖意彌漫全屋,卻掩不住牆角那堆未拆封的超市貨架——那是全家省吃儉用攢錢置辦的。慶功宴本應滿是歡騰,可王有亮揭露的真相剛落音,李紅梅的哭聲就像塊巨石,瞬間壓得滿院寂靜,這個平日裡老實本分、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女人,終於繃不住內心的防線,在眾人複雜的目光裡,撕開了藏了半生的傷疤。
要懂李紅梅的糊塗,得從李家窪的日子說起。
二十年前的李家窪,土路上的車轍能卡進半隻鞋,小學入學率剛過七成。李紅梅是家裡的長女,打記事起就背著弟弟李寶根過日子——天不亮就把弟弟裹在小被裡揣進懷裡,踩著霜花去學堂。課堂上弟弟一哭鬨,她就得抱著他躲到教室後排,粉筆灰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上,她的課本永遠攤開在第三課:那是十二歲那年,父親捏著課本摔在她臉上,板著臉罵“丫頭片子讀什麼書,早晚是彆人家的人”時,她最後一次摸課本的頁碼。
家裡的好東西永遠先緊著寶根:碗裡的荷包蛋是寶根的,新做的布鞋是寶根的,連母親從灰堆裡扒出的烤紅薯,都得先掰大半給寶根,剩下最小的半塊才塞給她,樹皮般粗糙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輕輕叩兩下:“快吃,彆讓你爹瞅見。”母親總唉聲歎氣:“紅梅啊,你是大姐,得讓著弟弟,以後爹媽還得靠他養老。”
她就像田埂邊的野草,沒人在意她渴不渴、冷不冷,漸漸養成了低頭順眉的性子——渴望被疼,卻又覺得自己不配。直到經人介紹嫁給宋建國,才算從李家窪的苦海裡爬出來。宋家婆婆趙金鳳雖也盼孫子,可至少會給她留碗熱飯,丈夫也會在她劈柴累時搭把手,她把這個家當救命稻草,生怕走差一步,就又跌回從前的日子。
一個多月前,噩耗像驚雷砸下來。寶根在城裡建築工地乾活時,突然尿血不止,工友用板車拉他去醫院時,褲腿已經浸透了暗紅的血。診斷書上“尿毒症”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母親當場昏死過去,父親蹲在醫院門口抽旱煙,煙鍋子戳得地麵當當響:“砸鍋賣鐵也得治,可這錢……上哪兒弄啊!”
母親哭著跑來找她,抓著她的胳膊晃得她骨頭疼:“紅梅啊!你弟弟是李家獨苗啊!他要是沒了,我和你爹也活不成了!”李紅梅的心揪成一團——那是她親弟弟,就算父母偏心,血脈也斷不了。她跑回屋,把壓在陪嫁木箱底的藍布手絹一層層揭開,裡麵裹著賣雞蛋攢的八塊七毛、給鄰村繡鞋麵掙的三塊五,還有去年過年婆婆偷偷塞的兩塊壓歲錢。這些帶著體溫的毛票攤在桌上,還不夠醫院一天的床位費。
她想跟婆家開口。可那時她剛生了女兒婷婷,婆婆雖沒明說,卻總對著空搖籃歎氣,家裡氣氛本就僵著;丈夫宋建國是老實莊稼漢,手裡除了種地的零碎錢,再沒多餘的,何況宋家正籌備超市,貨架、進貨哪樣都要花錢。“建國,我……”她好幾次站在丈夫身後,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她怕看見丈夫為難的眼神,更怕婆婆知道後罵她“扶弟魔”,連帶著婷婷也受委屈。那種恐懼像網,把她纏得喘不過氣。
走投無路時,她想起了村裡的張二狗。那人名聲不好,卻總吹噓“門路廣”。一天下午,她瞅著張二狗在村口歪脖子樹下抽煙,攥著衣角挪過去,聲音小得像蚊子哼:“二……二狗兄弟,能跟你借點錢嗎?二十塊就行,我儘快還你。”
張二狗斜著眼打量她,嘴角撇出笑:“喲,建國嫂子?稀罕啊!有啥難處?”他叼著煙卷湊過來,劣質煙味混著汗臭,嗆得她往後退。“我弟病了,急用錢。”她把頭埋得更低。
“好說!”張二狗拍著大腿,轉身往家走,“誰還沒個難處?跟我來!”李紅梅跟著進了他家,屋裡又臟又亂,桌上還擺著沒洗的碗。張二狗從床底下摸出個鐵盒子,用算盤劈啪一算:“嫂子,道上規矩是九出十三歸,借二十給你十八,一個月後還二十六。”他蘸著唾沫數錢,油膩的手指在鈔票上留下黃漬,李紅梅看著那皺巴巴的十八塊,心裡雖犯嘀咕,卻也沒敢多問。
可等張二狗拿出借條,她愣了——紙上歪歪扭扭寫著“今借張二狗人民幣伍拾元整”。“二狗兄弟,這數目不對啊!”她指著字,手都在抖。張二狗臉一沉,把印泥盒推過來,盒底還留著幾個模糊的血手印:“嫂子,這二十是本金,三十是押金和利息!怕你還不上嘛!等你按時還了十八,我當場撕借條!我張二狗說話算話!”
救弟心切的念頭壓過了不安,她盯著那血手印,又想起母親哭紅的眼,最終還是顫抖著手,在借條上按了紅手印。拿著那十八塊錢走出屋,風一吹,她才覺得心裡像壓了塊石頭,沉得慌。
剛走出張二狗家,迎麵就撞上了肖依然。那女人穿得花枝招展,玫紅色指甲油亮得刺眼,手裡還拎著個花布包。肖依然顯然看見她從張二狗家出來,眼神掃過她攥著錢的手,立刻露出玩味的笑:“喲,這不是紅梅嫂子嗎?從二狗哥這兒出來?還拿著錢?怎麼,建國哥短你錢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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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紅梅嚇得臉唰地白了,往後退了兩步:“沒……沒有,我就是路過。”
“路過?”肖依然上前一步,塗著口紅的嘴湊到她耳邊,聲音像冰碴子:“嫂子,跟我還裝?找張二狗這種人借錢,不是借印子錢是什麼?這要是讓宋老太太知道了,她最恨手腳不乾淨的人,再傳出去你跟張二狗有啥貓膩……你猜宋家還容得下你嗎?”
每句話都像針,紮得李紅梅心口疼。她的膝蓋不受控製地磕碰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傷疤——那是去年劈柴時被婆婆罵“笨手笨腳”留下的。此刻傷疤突突跳,跟心臟的節奏混在一起,提醒她:她在宋家,從來都是外人。
肖依然看著她發抖的樣子,語氣又軟下來:“紅梅姐,彆怕。咱都是女人,我懂你的難處。這樣,以後宋家超市有啥動靜——比如啥時候進貨、晚上誰看倉庫,你悄悄告訴我。我不僅幫你保守秘密,還讓張二狗把借條撕了,說不定……還能再借你點錢給你弟看病。”
威逼利誘像兩座山,壓垮了李紅梅的防線。她看著肖依然的眼睛,知道自己沒的選,隻能點了點頭——那一下,她像丟了魂,連路都走不穩了。
接下來的日子,是李紅梅這輩子最難熬的時光。
她每次偷偷給肖依然遞消息——比如“明天進洗衣粉”“今晚建國看倉庫”,都像在自己心上割一刀。白天在超市乾活,林薇和楚瑤跟她說話,她都不敢抬頭;丈夫遞她熱毛巾,她接過時手都在抖,生怕丈夫看出她的不對勁;連婷婷張開雙臂要她抱,她都趕緊背過身去搓衣服,冰涼的井水刺痛著凍瘡開裂的手指,女兒軟糯的“媽媽”聲像針,紮得她後頸發麻,隻能對著洗衣盆裡自己扭曲的倒影偷偷哭。
夜裡她總做噩夢:夢裡婆婆舉著燒火棍追她,罵她“喪門星”;丈夫把她和婷婷的鋪蓋扔到雪地裡,說“你不配當宋家的媳婦”;婷婷光著腳在結冰的路上追她,每一步都留下鮮紅的腳印,她想回頭抱女兒,腿卻像紮進凍土的木樁,怎麼也拔不出來。每次從夢裡驚醒,她都一身冷汗,枕頭濕得能擰出水。
她拚命乾活,白天搬貨架、擦玻璃,晚上還幫婆婆縫衣服,想靠勞累麻痹自己。她甚至偷偷祈禱:肖依然隻是想給宋家添點小麻煩,不會真的害誰。可越是祈禱,心裡越慌,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
直到昨夜,王有亮說張二狗帶著煤油和鐵鉗去超市縱火時,李紅梅才如遭雷擊——她終於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後怕、悔恨、羞愧一下子湧上來,壓得她連氣都喘不上。
此刻在慶功宴上,她站在眾人麵前,把這一切從頭到尾說出來,哭聲像受傷的母獸,震得屋簷下的冰棱簌簌掉落。二十年的委屈、一個月的恐懼,全隨著眼淚湧出來,她撕扯著衣襟,露出心口那道淡褐色的疤——那是十二歲時,父親拿火鉗打寶根,她撲過去擋下時留下的。“我不是人……我對不起建國,對不起婆婆,對不起大家……我就是怕你們不要我,不要婷婷……”她哭得癱在地上,幾乎要背過氣去。
院子裡靜得能聽見冰棱融化的聲音。趙金鳳第一個衝過去,枯瘦的雙臂像老樹根般箍住她,渾濁的淚水滴在她發頂:“傻妮子!你咋這麼傻!有難處咋不跟家裡說?你是咱宋家的媳婦,是一家人啊!”說著,她從棉襖內袋掏出個紅布包,裡麵是給婷婷攢的金鐲子,“明兒就去把借條要回來,這鐲子抵得上那黑心錢!”
宋建國眼圈通紅,走過去把妻子拉起來,緊緊抱在懷裡:“紅梅,彆哭了,沒事了。以後有啥事,一定跟我說,我是你男人啊!”他從抽屜裡翻出個鐵皮餅乾盒,裡麵裝著他當民兵時的立功喜報,泛黃的紙上“三等功”三個字還很清晰,他把喜報鋪在婷婷麵前,粗糙的手指劃過字跡:“婷婷,你媽是咱家的功臣,誰也不能說她壞話!”那喜報邊緣卷著焦黑的痕跡,是去年發洪水時,他冒死從洪水裡搶出來的。
林薇和楚瑤也走過來,握著李紅梅的手,楚瑤遞過一塊乾淨的手帕:“紅梅姐,沒事了,以後咱們一起看著超市,不會再讓壞人鑽空子。”王有亮歎了口氣:“紅梅也是受害者,好在沒造成大損失,人也抓住了。以後咱們一家人,更得齊心。”
李紅梅靠在丈夫懷裡,看著婆婆手裡的金鐲子,看著女兒好奇地摸著眼眶發紅的爸爸,眼淚還在流,心裡卻暖了——這眼淚不再是苦的,而是像雪地裡的陽光,把她心裡的陰霾一點點衝散。她知道,自己犯的錯要慢慢補,但有家人的寬容,有這個家做靠山,她終於不用再怕了。
這一夜,宋家的燈亮到很晚。窗外的雪還在下,卻沒那麼冷了,屋裡的暖意裹著一家人的笑聲,漫出院子,飄在臘月的夜裡,比任何慶功酒都讓人踏實。而經過這場風雨,宋家人的心,也貼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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