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的老槐樹移栽那天,思硯特意穿上外婆新做的布鞋。鞋底納得厚實,踩在剛翻過的泥土上,軟乎乎的不硌腳。老槐樹的枝乾被麻繩裹得嚴實,十幾個壯漢吆喝著號子,慢慢把它往新挖的樹坑裡挪,樹根帶著的土球比思硯整個人還高,沉甸甸的,像裹著幾十年的光陰。
“這樹活了五十年了。”來老先生拄著拐杖站在一旁,看著樹乾上斑駁的老皮,“你外婆嫁過來那年,這樹才剛過屋簷,現在都快遮半個村子了。”他指著個樹洞,“裡麵還藏著你小時候丟的彈珠呢,當年你哭著找了三天。”
思硯扒著樹洞往裡看,黑黢黢的深處果然閃著點光。林硯正指揮著眾人調整樹的角度,“再往左點,根須彆壓著石頭”,額上的汗順著下巴滴進泥土裡,混著樹根滲出的水,洇出片深色。蘇晚拎著桶過來,裡麵是摻了生根粉的水,“澆點這個,好紮根”,她踮腳往樹根周圍潑水,水花濺在褲腳上,洇出片濕痕。
外婆站在不遠處,手裡攥著塊槐樹葉——是從地上撿的,邊緣有點卷,卻還帶著青。“那年你發水痘,渾身燒得滾燙,”她把樹葉往思硯手裡塞,“我就摘這槐樹的嫩葉,煮水給你擦身,擦了三天,疹子就消了。”樹葉的清香混著泥土味,鑽進思硯的鼻子,像突然打開了扇舊時光的門。
他想起小時候在槐樹下的日子:春天撿槐花做餅,夏天在樹蔭裡打盹,秋天拾槐豆串成串,冬天圍著樹乾玩“老鷹捉小雞”。有次林硯爬樹掏鳥窩,把樹枝壓斷了,兩人嚇得躲在草垛後,結果被外婆拿著掃帚追了半條街,最後還是在槐樹下被逮住,罰站到夕陽西沉。
“樹挪活,人挪也活。”外婆看著樹坑漸漸被土填滿,突然說,“當年我剛嫁過來時,總想著回娘家,後來抱著你在這槐樹下喂奶,看著你咂奶的樣子,就覺得這地方是根了。”她的手在樹乾上輕輕拍著,像在跟老朋友打招呼。
壯漢們開始往樹根上培土,鐵鍬碰撞的聲音“哐當”響。思硯跑過去幫忙,用手把土往根須縫裡塞,指尖被土塊磨得有點疼,卻舍不得停。蘇晚遞過來塊毛巾,“擦把汗,彆迷了眼”,她的袖口沾著泥,卻笑得比陽光還亮,“等這樹活了,夏天咱們還來這兒乘涼,我給你做槐花糕。”
林硯把最後一鐵鍬土拍實,直起身捶了捶腰:“行了,就等它緩過來了。”他往樹周圍圍了圈石頭,“防著牛羊啃樹皮,跟當年護著你似的。”思硯想起小時候總愛啃手指頭,外婆也是這樣,用布條把他的手包起來,說“等長齊了牙,就不用護著了”。
太陽偏西時,眾人漸漸散去,隻剩下他們幾個。老槐樹安靜地立在新地方,枝葉在風裡輕輕晃,像在適應新的家。思硯蹲在樹坑邊,看螞蟻順著樹乾往上爬,突然發現樹皮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字——是他和林硯小時候刻的名字,被歲月磨得淺了,卻還能認出輪廓。
“你看,”他拉著外婆的手去摸,“這是我的,這是林叔的。”外婆的指尖撫過那些刻痕,像撫過兩個孩子光著屁股在樹下打滾的模樣,眼眶有點潮:“那時候你們總比誰的名字刻得高,每次來都踮著腳往上劃,現在啊……”她看著思硯快齊林硯肩膀的個頭,笑了,“不用踮腳也夠得著了。”
蘇晚撿了些掉落的槐枝,捆成一小把:“回去煮水喝,安神。”林硯扛起鐵鍬,“走吧,晚了灶膛該涼了。”思硯最後看了眼老槐樹,夕陽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鋪到村口,像條通往過去的路。
路上,外婆的手牽著他,腳步慢慢的,踩在落葉上“沙沙”響。思硯覺得,這移栽的老槐樹,像個沉默的見證者,看過他的哭鬨,他的歡笑,看過外婆的青春,看過林硯和蘇晚的長大。現在它換了地方,卻帶不走那些藏在年輪裡的故事——那些槐花香裡的餅,樹蔭下的盹,還有被掃帚追著跑的下午,都在新土下,慢慢紮著新的根。
就像他們這些人,不管走多遠,不管歲月怎麼變,隻要還守著這片土地,守著彼此,那些舊時光裡的暖,就永遠不會散。
喜歡霧裡餘溫請大家收藏:()霧裡餘溫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