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自沉重的玄鐵大門緩步走來，身形初時隻是一個頎長的剪影，仿佛從古老畫卷走來一般…
苦楝眯眼望著，雖然越來越近，但不知為何卻感到越來越陌生了。
她步履從容，每一步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似乎與周遭某種無形的法則共鳴，悄無聲息，卻讓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牽引。隨著距離拉近，一種清冷、疏離的氣息先於她的容貌彌漫開來，宛如夜霧降臨。
“好冷啊…這點倒有點像…”苦楝不自覺地一哆嗦。
一旁的洛明微則淡定得多，好像以前經曆過一般。
最引人注目的，那便是那一頭如月華流瀉、似霜雪凝成的白發，未經束冠，隨意披散在身後，自然垂至腰際，莫名有種慵懶的感覺…幾縷發絲拂過白皙的麵頰，相得益彰。這非老者的蒼蒼白發，而是一種近乎透明的銀白，在微光下流淌著淡淡輝光，無聲訴說著某種無奈與悲傷。
怎麼是白發…苦楝心裡“咯噔”一下，在他這裡，白發意味著蒼老，意味著垂暮…雖然在她身上感受不到絲毫垂老氣息。
當他看清來人的衣著時，不知為何，懸著的心放下了。
她身著一襲墨色底紋的司命袍，袍服質地似緞非緞，似錦非錦，深邃如子夜蒼穹。其上以銀線繡著繁複玄奧的星軌圖紋與卦象，隨著她的行走，那些銀紋在暗處若隱若現，恍如星河流轉，又似命運之線交錯糾纏。寬大的袍袖隨風微動，更添幾分飄逸出塵之感，仿佛她並非行走於塵世，而是漫步於星海之間。
這身衣裳還是長大後穿比較好看…苦楝默默回憶八年前初見時的那人模樣，暗暗想到。
這時，洛明微肘了肘苦楝，剛想說話，卻被苦楝不耐煩的聲音給整無語了。
“近了，能看清臉了…等會兒…”
隨著距離的拉近，漸漸的能夠看清來人的麵容——
她的膚色是久不見日光的冷調白皙，近乎琉璃般剔透，卻並非柔弱，反而透著一股非人的靜謐與疏離。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畫中的仙姝，眉眼間卻沉澱著遠超其外貌年齡的沉靜與淡漠，仿佛早已看慣了命運長河的起伏，世間再無甚能令她動容。
苦楝心中豎起兩根手指，立誓一般鄭重地低聲自語道：
“這是在下見過唯二好看的女子…”
違心話都是說出來的，內心究竟在想什麼苦楝可不好意思張口了。
並非單單隻是好看吧，畢竟那「畫皮樂肆」裡美女成雲…
她的眼神尤為特彆。
那是一雙瞳色偏淺的眼眸，或許是淡琉璃色，或許是極淺的金，此刻正望向苦楝。目光清明、冷靜，卻似乎沒有完全聚焦於此地此刻，仿佛她的視野儘頭，還重疊著無數條尚未發生的未來支流，讓她看起來既在眼前，又遙遠得隔著一重時光的薄紗。眼底深處，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與深邃。
其他人或許難以接受這般眼神，但苦楝卻格外享受，他能感到來人眼中的複雜情緒，是關心、是擔憂、是審視，甚至還有一絲狠毒…
隨著她的靠近，似乎能感受到周遭空氣都靜謐了幾分，一種微妙的、類似星空般的清冽氣息淡淡彌散開來。
苦楝憑此再次確認了此人定然是她無疑了…這個氣息絕無僅有，他隻在她的身上聞到過。
她停在了苦楝數步之前，那雙蘊藏著未來萬象的眼睛平靜地望過來，無聲，卻已帶來了無形的、關於命運的沉重壓力。
“你是來還針的…給我吧。”
聲音清冷，宛如向深潭投入一顆石子。
洛明微耳廓微動，恭敬道：“明微見過少司命…”
少司命的反應很有意思，瞥向了洛明微，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居然伸手扶了扶洛明微拱著的手，隨後說道：“「守心儒」洛明微，你是先看見我的呢？還是先聽到是我的呢？”
苦楝都可以想象，此時若是將覆眼白綾摘下，定能看見洛明微那瞪大的眼眸…
“明微早便了少司命大人…”洛明微垂首道。
少司命沒再說話，將目光重新放在苦楝身上。
苦楝被看得心裡有些發毛，於是慌裡慌張地在懷中一通亂摸，可是摸了個遍也沒摸著，有些疑惑地撓了撓頭，這才發現原來那根「春分」就在自己頭頂…
“給…”苦楝拔出「春分」，遞給少司命說道。
少司命立刻伸出一隻如玉琢般的手，正欲從苦楝手中拿回，誰料，都已經伸到苦楝手掌上了，苦楝卻忽然往後一縮，讓少司命摸了個空。
眼見少司命秀眉微蹙，苦楝突然感受到一陣寒意，連忙支支吾吾道：“不、不知閣下可知，為何在下會莫名其妙頭痛？”
他不準備告訴她自己在頭痛前會看到什麼…人總得有些秘密，儘管有多麼迫不得已。
就像將死之人不會告訴你死是什麼感覺…這也算是一種秘密。
“不清楚…但與你的「命」有關。”少司命微微搖頭，銀發上的太陽光像是一個個銅鈴，一晃一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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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這玄乎的回話，苦楝忽然反應過來了，自己正是在尋自己的「命」，她說與自己的「命」有關，那豈不是知道自己的「命」究竟是何？
“請問閣下，我的「命」是什麼？”苦楝迫不及待地問道。
令苦楝沒想到的是，她居然又搖了搖頭，回答也令人摸不著頭腦。
“昨夜星辰昨夜風……皆是過往定數，映入眼簾便成了‘命定’之詞。世人常言，命由天定，此乃天地運轉不易之真諦。”
少司命眸光淺淡，似映著萬千未定的星軌，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
“何解啊？”
此問並非苦楝所出，而是一旁的洛明微說出的。
苦楝瞥了一眼洛明微，內心了然，儒生嘛，是這樣的…
少司命微微側首，銀白的長發如月華流瀉，袍上的星紋在微光下隱約閃爍。
“然，‘尋命’之路，從來隻在己身，無論命數天定，還是命理無常……天機如河，奔流向前，我所見不過是水中模糊的倒影，萬千可能中的一隙微光。”
她的視線重歸苦楝眼眸，但卻讓苦楝感受不到她的目光存在，似乎穿透了自己，望向了更遙遠的虛空，語氣愈發飄渺卻又有一絲堅定。
“縱得窺半分軌跡，亦不可言，不可涉。因果之重，非人力可承。你的命途……終須你自己一步步走出來。”
洛明微這時忽然冷哼一聲：“所謂天理，皆由人定，「人定勝天」不應隻是儒家之言，更已成為天下人之共識！不過所謂命途，的確全由己身一步一步踏出來才是。”
苦楝喜歡聽這些朦朧雅致的言論，聽沒聽懂不管，反正喜歡不需要理由…”
「好一個“人定勝天”，此筆終究是找到它的繼承人了…」
塔頂傳來一道蒼老卻鏗鏘之聲，但似乎僅有他們三人能聽見，周遭行人照行不誤。
苦楝與洛明微同時向上望去，那圓形塔頂處忽然飄出一支毛筆，周身帶有濃濃的墨氣，像是一片羽毛，緩緩降落至洛明微麵前。
洛明微依舊望著塔頂，等了好一會兒，那道聲音終究沒再出現，於是又望向近前的少司命，這期間瞥見麵前的那支毛筆，有種牽動神魂的感覺。
少司命星眸微顫，語氣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道：“這是師父認可你，所以將此物歸還與你了。”
“歸還？我怎麼不記得有支筆在此？”洛明微皺了皺眉頭道。
“這本就是儒家之物，給你也算是一種歸還…它名曰「青玉筆」，以筆身材質命名，卻內涵深重。”少司命耐心地解釋道。
“看來今天還真是個還東西的好日子啊…”苦楝小聲嘀咕道。
聽到這裡，洛明微也不再多說多問，在觸摸到「青玉筆」的一刹那，頓時感覺全身文氣都在與之共鳴，那「青玉筆」以墨氣反哺，洛明微忽然有種心境通明的證道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