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監年間的建康城,朱雀航的酒旗剛被晨風吹得晃了晃,尚書省的小吏就抱著一摞奏疏一路小跑,褲腳帶起的塵土差點迷了門口石獅子的眼——倒不是這奏疏有多急,實在是寫奏疏的人太敢說,散騎常侍賀琛這封陳事疏,字裡行間都像裹了層砂紙,讀著能磨得人牙酸。
賀琛這人,向來是出了名的“直腸子”,連上朝時見梁武帝戴的通天冠歪了半寸,都能當場上前扶正,更彆說眼見著天下戶口一天天減得跟秋收後地裡的麥穗似的,各地牧守一個個肥得流油,他哪還坐得住?於是挑燈夜戰,把想說的話都揉進了奏疏裡,一共四條:戶口減落是地方官不作為,官員貪殘是因為風俗太奢靡,朝堂上遞奏折的都在比著誰會說漂亮話,最後建議陛下少折騰、省點錢,好讓百姓喘口氣。
這奏疏遞上去的那天,梁武帝剛在同泰寺上完早課,回宮正對著禦案上的素齋歎氣——不是嫌菜不好吃,是覺得這玉質的餐盤襯著青菜豆腐,總少了點“節儉”的味兒。等主書把賀琛的奏疏念完,梁武帝手裡的竹筷“啪”地掉在盤子裡,素粥濺了禦袍一角。他這輩子最忌諱彆人說他治國不行,更彆說自己都快七十了,治理天下四十多年,天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穿的是洗得發白的龍袍,吃的是沒半點葷腥的素齋,怎麼就成了賀琛嘴裡“不管事”的皇帝?
當下就傳旨召主書進來,讓他拿著紙筆,自己站在殿裡來回踱步,唾沫星子橫飛地口授敕書,那語氣活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虎:“朕登基四十餘年,夙興夜寐,哪日不是想著百姓?你賀琛說戶口減落,倒說說哪個州的牧守不行?指不出人來,就是空口白牙汙蔑朝廷!”他越說越激動,還掰著手指頭數自己的“節儉功績”:“朕的禦膳房,每天就兩道素菜,連鹽都不敢多放;後宮嬪妃穿的衣服,領口袖口磨破了都縫縫補補接著穿,你倒說說,這奢靡之風從哪來?”
主書在旁邊聽著記錄,手都寫得快酸了,心裡卻忍不住犯嘀咕:陛下您是穿洗舊的龍袍,可那龍袍的料子是蜀地進貢的雲錦,洗十次都不會變形;禦膳房是隻做兩道菜,可那青菜是從千裡之外的吳興驛馬送來的,冬天想吃口新鮮的,得燒著炭火捂著走;後宮娘娘們的衣服是補過,可補補丁用的線是金線,比新衣服還貴呢!可這話他哪敢說,隻能低著頭飛快地記錄,生怕漏了一個字,回頭被陛下遷怒。
賀琛接到敕書的時候,正在家裡跟老仆一起擇菜,見上麵滿紙都是陛下的斥責,氣得手都抖了,把手裡的青菜扔在竹籃裡:“陛下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可他也沒辦法,梁武帝向來護短,自己又沒抓住具體官員的把柄,總不能憑空誣陷人,最後隻能歎口氣,把奏疏收起來,往後上朝都少言寡語,隻敢在心裡替百姓發愁。
這邊建康城裡君臣鬨得不痛快,襄陽城裡的嶽陽王蕭詧,正站在城樓上看著底下操練的士兵,嘴角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蕭詧這人生得一副好模樣,眉眼間跟梁武帝有幾分像,可性子卻比誰都沉得住氣。他心裡一直憋著股勁兒——當年父皇立太子,放著他和弟弟們不選,偏偏選了蕭綱,雖說父皇後來總覺得對不住他們,讓他們輪流當東揚州刺史,賞賜也比其他皇子多,可這哪比得上太子之位?
每次去建康朝見,蕭詧都能看出梁武帝老了,記性越來越差,有時候剛說過的話轉頭就忘,朝堂上的大臣們也趁機拉幫結派,要麼忙著撈錢,要麼忙著爭權,連淮河邊上的防務都快沒人管了。他心裡就跟揣了個算盤似的,劈裡啪啦地算著:陛下老了,太子又沒什麼威望,這天下早晚要亂,自己得早做打算。
於是蕭詧在襄陽當刺史的時候,活脫脫變了個人。以前他還愛跟手下的人比著穿華麗的衣服,現在天天一身粗布袍,跟百姓一起下地看莊稼;以前府裡的宴席得擺上幾十道菜,現在最多四菜一湯,還都是自己園子裡種的菜。手下的人要是貪了百姓的錢,他二話不說就重罰,連自己的遠房親戚都不例外。
有人不解,問他:“王爺,您何必這麼委屈自己?”蕭詧就摸著下巴上的短須笑:“襄陽這地方,左邊是武當山,右邊是漢江,進可攻退可守,當年父皇就是從這起兵才得了天下,這是塊寶地啊!現在省點錢,多招些勇士,多結交點賢人,等將來有事,才能做成大事。”
他說到做到,不光自己節儉,還拿出府裡的錢來救濟災民,百姓家裡沒糧食了,他讓人送去米;冬天有人沒衣服穿,他把自己的舊棉袍拆了,給百姓做棉衣。襄陽的讀書人來投奔他,他不管對方有沒有名氣,都親自出門迎接,跟人家一起討論學問,有時候聊得晚了,還留人家在府裡吃飯,端上來的雖然是粗茶淡飯,可態度卻比誰都誠懇。
沒幾年工夫,蕭詧手下就聚了幾千號人,有會打仗的武將,有會出謀劃策的謀士,還有不少老百姓自願來給他當差。襄陽城也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街上看不到流民,商鋪裡的貨物堆得滿滿的,連晚上守城的士兵都比彆的地方精神。有人把蕭詧的事報到建康,梁武帝還挺高興,覺得這兒子終於懂事了,賞賜了他不少東西,卻沒多想蕭詧背後的心思——這哪裡是懂事,分明是在悄悄攢力氣,等著風來的時候,好乘風而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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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蕭詧的弟弟蕭譽來襄陽看他,見他府裡連件像樣的擺設都沒有,忍不住抱怨:“哥,你這日子過得也太寒酸了,父皇賞賜的那些錢,你怎麼不拿出來用?”蕭詧拉著他的手,指著窗外操練的士兵說:“錢留著沒用,得換成能保家衛國的人。你看這襄陽城,現在看著太平,可天下早晚要變,咱們要是不早做準備,到時候連哭的地方都沒有。”蕭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往後也學著蕭詧的樣子,在自己的封地攢錢招人。
建康城裡的梁武帝還在為賀琛的奏疏生氣,時不時就跟大臣們念叨自己有多節儉,卻沒注意到襄陽城裡的那團“火苗”,正借著風勢,一點點旺起來。而賀琛看著朝堂上越來越亂的景象,隻能每天在家燒香,盼著陛下能早點醒悟,可他不知道,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司馬光說
梁武帝以節儉自矜,聞賀琛之諫而怒,非怒其言失實,實怒其觸破己之虛飾也。夫節儉在實不在名,禦膳雖素而驛馬送菜,龍袍雖舊而質料非凡,此乃偽儉也。賀琛雖無具體之指,然所言戶口減、吏治壞,皆當時之實情。帝不能察,反以敕書斥責,堵塞言路,此其後來喪亂之由也。蕭詧蓄勢於襄陽,非一日之謀,帝以愧疚之心寵之,而不察其異誌,蓋老耄而智昏矣。為政者,當聞過則喜,察微知著,不然,縱有四十年之基,亦將毀於一旦。
作者說
梁武帝的“節儉”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戲,他把自己放在“明君”的劇本裡,卻忘了觀眾是天下百姓——百姓看的不是皇帝穿洗舊的龍袍,而是自己能不能吃飽飯;不是禦膳房有沒有葷腥,而是地方官會不會搶自己的糧食。賀琛的諫言,本是給這場戲敲的警鐘,可梁武帝卻把警鐘當成了噪音,一門心思要維護自己的“人設”,這其實是一種更深的昏聵:他在意的不是治國的實效,而是自己在史書裡的名聲。
而蕭詧的“蓄力”,則藏著一種清醒的務實。他沒糾結於“太子之位該不該是我的”這種過去式,而是盯著“天下將亂”這個未來式,用節儉攢錢,用誠懇聚人,在襄陽這塊小天地裡,悄悄搭建自己的“安全屋”。他的聰明之處在於,他懂“勢”——天下的勢、人心的勢,當朝堂上下都在務虛的時候,他選擇務實,這就已經贏了第一步。有時候,曆史的轉折不一定藏在驚天動地的大事裡,就藏在梁武帝掉在素粥裡的竹筷,和蕭詧府裡那碗粗茶淡飯裡。
本章金句
真節儉藏在百姓的糧袋裡,假清醒落在皇帝的禦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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