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據點內,燈火如豆,將李致賢與趙茂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搖曳不定,正如他們此刻的心境。桌上攤開的,正是“影”冒死從張府密室中拓印回來的賬冊內容。那一張張薄如蟬翼的紙張,此刻卻仿佛重若千鈞,承載著扳倒權奸、昭雪沉冤的希望,也隱藏著令人心悸的迷霧。
“江南蘇氏……”李致賢放下那張傳來的小紙條,眉頭緊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這個名字,我似乎有些印象。多年前,江南織造曾有一起貪墨案,牽扯到一位姓蘇的皇商,後來那案子不了了之。若此蘇氏即彼蘇氏,其與張世榮有舊,甚至成為其‘白手套’,倒並非不可能。”
他看向趙茂,語氣凝重:“殿下,此事需立刻著手調查。這蘇氏在此敏感時刻攜重金入京,絕非尋常商貿往來。其船隊夾帶之物,若真是張世榮轉移的財帛,甚至……是更為緊要的物件,我們必須掌握其動向。”
趙茂點頭,眼中寒光閃爍:“我立刻安排人手,分兩路進行。一路盯緊運河碼頭,查明蘇氏船隊抵京的具體時間、停泊位置,以及卸貨情況,設法探查其夾帶之物。另一路,潛入蘇氏在京城的落腳點,監視其與何人接觸,特彆是與張府有無暗中往來。”
他迅速寫下幾道指令,交由心腹立刻發出。安排妥當後,他才將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賬目拓片,沉聲道:“當務之急,是先破解這賬本裡的玄機。若這裡麵真記錄了張世榮的核心罪證,或許能從中找到與這蘇氏關聯的線索,甚至……關乎當年舊案。”
李致賢深吸一口氣,將雜念暫拋腦後,與趙茂一同埋首於那堆令人頭暈目眩的數字與代號之中。
燭火劈啪,映照著兩人緊蹙的眉頭。
這賬冊的記錄方式極其刁鑽。並非采用官麵上通用的記賬格式,而是一種自成體係的隱秘符號。銀錢往來數額巨大,動輒數萬乃至數十萬兩,但收支雙方均非真實姓名或商號,而是用各種代號替代。
“看這一筆,”李致賢指著一行記錄,“‘甲辰三七,收西山礦利,兌朱雀街寶昌號銀票八萬兩。’西山確有官營煤礦,但‘礦利’所指模糊,是正常利潤還是私下分潤?‘寶昌號’是京城一家中等銀樓,背景看似清白,但誰能保證其不是某個利益鏈條上的一環?”
趙茂目光銳利,指著另一處:“再看這個,‘乙巳初九,支北地冬衣采買,付城東永盛車行現銀五萬兩。’北地冬衣采買是兵部職權,為何款項會從張世榮的秘密賬目支出,且支付給一個車行?數額還如此巨大?這‘永盛車行’恐怕不簡單。”
兩人逐條分析,發現代號五花八門。有以天乾地支結合數字的,如“丙午廿一”;有以方位、街名代指的,如“南市皮貨”、“鼓樓西米”;有以看似尋常事務掩蓋的,如“修繕祖宅”、“壽禮開銷”;更有直接使用隱語的,如“黑石”可能指煤炭,“白蠟”可能指白銀,“青蚨”則直接指代錢幣。
“這些代號,絕非隨意為之。”李致賢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必然有一套隻有他們核心圈子裡的人才懂的規則。或許與官員的姓氏、官職、籍貫,或者商號的特性、地點有關聯。要完全破譯,需要大量的時間和對應的信息去比對印證。”
趙茂拿起一張記錄著較大數額往來的拓片,上麵寫著:“丁未十五,收漕運餘羨,兌彙通票號十萬兩,轉江南蘇記。”
“江南蘇記!”兩人目光一凝,幾乎同時出聲。
這條記錄,直接將賬本與剛剛獲悉的江南蘇氏聯係了起來!“漕運餘羨”——漕運過程中的“結餘”,這本身就是一個極易做手腳、中飽私囊的名目。十萬兩白銀,通過“彙通票號”轉到“江南蘇記”。這“蘇記”,極大概率就是正在入京的蘇氏商號!
“看來,這蘇氏是張世榮在江南洗錢和運作資產的重要一環,確定無疑了。”趙茂語氣冰冷,“這筆記錄,坐實了他們的關係。但……‘漕運餘羨’具體是如何操作的?經手人是誰?這十萬兩最終用作何途?記錄語焉不詳。”
李致賢指著“彙通票號”道:“這家票號我知道,背景深厚,與幾位宗室王爺都有牽連,向來水潑不進。想從他們那裡查到這筆轉賬的詳細記錄,難如登天。”
這就是破解這些暗語賬目最大的困境——即便猜出了某些代號的可能指向,但沒有切實的外部證據鏈加以印證,這些記錄在法律上依然缺乏足夠的力量。它們像是拚圖的關鍵碎片,但缺少了周邊那些連接的部分,就無法呈現完整的畫麵。
時間在令人焦灼的推敲中一點點流逝。窗外天色由濃墨般的漆黑,漸漸透出些許靛藍,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李致賢眼中已布滿了血絲,他放下手中一張看了許久的拓片,歎了口氣:“殿下,如此下去,效率太低。這些暗語設計精巧,非一日可破。我們需要更多‘鑰匙’。”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鑰匙?”趙茂抬眼。
“不錯。”李致賢解釋道,“比如,找到一兩個曾經經手過這類賬目、如今或許已邊緣化或對張世榮心存不滿的舊吏。或者,能找到另一本使用相同代號的、記錄著真實信息的輔助賬冊。甚至……能從張世榮極其核心的心腹口中,撬開這暗語的秘密。”
他頓了頓,繼續道:“此外,我們還需與已知的、確鑿發生的某些事件進行交叉比對。比如,某年某月,朝廷有一筆特定的撥款或工程,同時期這秘密賬目上是否有對應的、異常的資金流動?若能找到幾處這樣的對應關係,便能反向推導出部分代號的真實含義。”
趙茂沉吟片刻,道:“李大人所言甚是。尋找‘鑰匙’和交叉比對,雙管齊下。尋找舊吏和心腹的事,交由我來辦,江湖之上,總有知情或能被‘請動’之人。交叉比對之事,則需仰賴李大人在官方卷宗中的發現了。”
“這是自然。”李致賢點頭,“我回去後,會仔細梳理近五年來,與張世榮派係相關的重大工程、采購、撥款記錄,嘗試與這賬目上的時間點、金額進行匹配。”
他拿起那張記錄著“轉江南蘇記”的拓片,小心收好:“這條線索至關重要。蘇氏入京,我們或可從他身上找到突破口。若能查到這十萬兩白銀,或者後續更多資金的具體去向和用途,或許能撕開更大的口子。”
就在這時,據點外傳來三長兩短的鳥鳴聲,是警戒哨發出的安全信號,但也預示著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
李致賢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臉上帶著濃濃的疲憊,但眼神依舊堅定:“殿下,賬本雖難解,但終歸是拿到了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再是憑空猜測。今日之獲,已是非凡。接下來,便是這水滴石穿的功夫了。”
趙茂也站起身,將桌上所有拓片仔細收起,放入一個防水的油布包裡。“李大人辛苦。破解暗語之事,需從長計議,急不得。倒是那江南蘇氏,動作必須要快,絕不能讓其與張世榮順利接上頭,或者將那些‘夾帶’之物轉移。”
“我明白。”李致賢拱手,“宮中朝中,我會留意任何與江南商賈相關的動向。殿下那邊,一切小心。”
兩人不再多言,趁著黎明前的最後黑暗,先後悄然離開了這處秘密據點。
李致賢回到府中,已是天光微亮。他幾乎一夜未眠,卻毫無睡意,簡單用了些早膳,便直奔衙門。他深知,與張世榮的鬥爭,如今已進入了最關鍵的相持階段,比拚的就是耐心、細致和誰先找到對方的致命破綻。
他召來一兩名絕對心腹的書吏,將記憶中的部分賬目代號和時間點,以其他名義布置下去,讓他們秘密調閱相關年份的官方檔案,進行交叉核查。這項工作極其繁瑣,且不能大張旗鼓,進展注定緩慢。
與此同時,朝堂之上,因李致賢前幾日的“高調”舉動,暗流更為洶湧。張世榮告病未朝,但其黨羽顯然得到了授意,在各種場合對李致賢進行或明或暗的攻訐。有指責他“濫用職權,攪亂朝綱”的,有質疑他“查案不力,反倒迫害同僚”的,甚至有人隱晦地提起王書吏之死,暗示與李致賢的逼迫有關。
麵對這些,李致賢或據理力爭,或沉默以對,始終堅守著查案的底線,不為所動。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張針對他的網,正在不斷收緊。來自各方的壓力,如同無形的潮水,不斷衝擊著他的心神。
他必須頂住。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與趙茂的那個盟約,為了那尚未昭雪的冤屈。
趙茂那邊的行動則更為迅捷和隱秘。
他手下擅長追蹤偵查的好手,已經確認了江南蘇氏船隊預計在兩日後抵達京郊通州碼頭。其隊伍龐大,隨行人員眾多,光是裝載貨物的大船就有五艘,護衛森嚴。想要探查其夾帶的具體為何物,難度極大。
而潛入蘇氏預定下榻的“悅來”客棧進行布置的人,也傳回消息,客棧已被蘇氏包下大半,並且提前安排了人手檢查清理,顯然防範意識很強。
“這蘇氏,行事如此謹慎,絕非普通商賈。”趙茂聽著彙報,心中疑雲更甚。他加派了人手,務必在蘇氏船隊抵京和入住客棧這兩個環節,找到可乘之機。
另一方麵,尋找破解賬本“鑰匙”的行動也已展開。趙茂動用了其在江湖和底層吏員中的人脈網絡,懸賞尋找曾經在張世榮相關勢力範圍內擔任過賬房、書吏,尤其是因各種原因離開,可能心存怨懟之人。
這個過程如同大海撈針,且充滿了不確定性。即便找到,對方是否願意開口?開口說的是真是假?都是未知數。
時間一晃過去了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