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賢離去已近半月,那袋銀錢帶來的生機,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漣漪過後,水麵雖逐漸平複,但水底的泥沙已被攪動。黃家依舊清貧,卻不再是毫無希望的赤貧。米缸裡有糧,灶膛裡有火,黃李氏臉上也多了幾分許久未見的光彩,雖仍免不了絮叨,但語氣中的尖刻卻緩和了不少。
這一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靜水縣城。黃惜才在家中悶坐了幾日,心中那股被李致賢來訪所激起的波瀾,卻始終難以徹底平息。他告誡自己需謹言慎行,但那曾經作為他說書舞台的市集,卻像一塊磁石般吸引著他。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換上了一件稍整齊些的舊袍,對黃李氏隻說是去城中買些紙墨,便踱步出了家門。
他沒有直接去往常擺攤的鬨市口,而是繞了些路,沿著城牆根緩緩而行。寒風卷起枯葉,打著旋兒撲到他身上,他也渾然不覺。腦海中反複回響的,是自己當日慷慨激昂的“神妖論”,是李賢那看似隨意卻句句機鋒的追問,是那夜稻草鋪上輾轉難眠的窘迫與恐懼,也是李賢留下銀錢書信離去時,自己心中那份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有感激,有羞愧,有一絲被賞識的暖意,更有深不見底的後怕。
不知不覺,他還是走到了那片熟悉的市集。時近中午,集市不如清晨熱鬨,但依舊人來人往,吆喝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他曾經說書的那處角落,此刻正被一個賣炊餅的漢子占據,熱騰騰的蒸汽模糊了那一小方天地。
黃惜才遠遠地站著,仿佛一個局外人,看著那熟悉又陌生的場景。幾個相熟的老茶客看見他,熱情地打招呼:“黃先生,可有些日子沒見您來說書了!近來可好?何時再開講啊?就愛聽您那‘神妖論’,夠味兒!”
黃惜才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連連擺手,含糊應道:“身子有些不爽利,暫且歇歇,歇歇……”心中卻是一緊,那“神妖論”三字如今聽來,竟如驚雷一般。
他注意到,人群中似乎有幾道陌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帶著審視的意味。是錯覺嗎?還是李賢的到來,終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他不由得想起李賢離去時那意味深長的眼神,那句“望君珍重,後會有期”的贈言。後會,真的還有期嗎?若有期,是福是禍?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包圍了他。他曾是這市井中的一員,用唇舌換取微薄的生計,與這些販夫走卒並無二致。可如今,他卻覺得自己被割裂開來。那個白衣男子的闖入,將他從這麻木的生存狀態中短暫地拉扯出來,讓他瞥見了另一個世界的光影,也讓他意識到了自身處境的危險與卑微。
他再也無心停留,幾乎是逃離了那片喧囂。回到那間破敗卻熟悉的茅草屋前,他竟感到一絲可悲的安心。這裡雖然貧寒,卻是他能夠掌控的方寸之地。
推門進去,黃菡正伏在小凳上,用樹枝在沙盤上比劃著白天剛學的字。看見父親回來,他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爹,你回來了。”
黃惜才看著兒子清澈無邪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他摸了摸黃菡的頭,輕聲道:“嗯,回來了。”
外界的風雨或許將至,或許永遠不會來。但至少在此刻,這陋室之中,尚有片刻的安寧。然而他知道,有些東西,自那白衣客到訪之日起,便已悄然改變,再也回不去了。他心中的靜水,已起了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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