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值房外那轉瞬即逝的黑影,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顆石子,雖未激起滔天巨浪,卻在李致賢心中留下了一圈揮之不去的漣漪。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甫一上任便挑燈夜讀案卷的舉動,已然落入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這中樞令衙門,乃至這京城,果然如宰相密信所警示的那般,龍潭虎穴,暗流洶湧。
但他並未因此慌亂。既然選擇了踏入這漩渦中心,便早已做好了應對明槍暗箭的準備。那黑影,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一個明確的信號——他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進行。
翌日清晨,李致賢並未急於在衙門內掀起雷霆風暴,而是依照官場慣例,首先處理各類交接文書,熟悉衙內人事架構,聽取周明軒等人關於日常公務的彙報,表現得如同一位沉穩持重、按部就班的新任官員。然而,在看似平靜的表麵下,他已然將昨夜梳理出的那份關於貢品案的疑點清單,化作了幾道不著痕跡的指令,分派給了不同的下屬去暗中核查,彼此之間互不知曉全貌。
處理完必要的公務,已近午時。李致賢屏退左右,獨自在值房內沉吟片刻。他知道,是時候去拜會那位舉薦他、又暗中警示他的宰相大人了。於公於私,這都是不可或缺的一步。於公,中樞令查辦欽案,向宰輔彙報進展、聽取指示是分內之事;於私,他需要從這位深諳朝堂風雲的座師口中,探聽更深的“口風”,以印證自己的某些猜測,明確前行的方向。
宰相府位於皇城東側的崇仁坊,與諸多親王、勳貴的府邸比鄰而居,朱門高牆,戒備森嚴。李致賢遞上名帖不久,便被一位衣著得體、神色精明的門房管事恭敬地引入府內。
穿過層層庭院,繞過影壁回廊,宰相府內部並非極儘奢華,卻處處透著一種沉澱下來的威勢與底蘊。古木參天,亭台雅致,往來仆役悄無聲息,行動間規矩森嚴。
管事將李致賢引至一處僻靜的書房外,低聲道:“相爺正在書房等候李大人,請。”說罷,躬身退下。
李致賢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輕輕叩響了房門。
“進來。”門內傳來一個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
李致賢推門而入。書房內光線適中,彌漫著淡淡的書香和陳年墨錠的氣息。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各類典籍卷宗。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當朝宰相王文弼正端坐著,手握一卷書,似乎正在批閱。
王文弼年約六旬,須發已然花白,但麵色紅潤,眼神清明銳利,不見絲毫老態。他並未穿著官服,隻是一身簡雅的深色常服,卻自有一股久居上位、執掌乾坤的沉穩氣度。
“學生李致賢,拜見恩相。”李致賢上前幾步,躬身行了一個隆重的弟子禮。王文弼不僅是他的上官,更是他科舉時的座師,有提攜之恩,私下以“學生”自稱,更顯親近與尊重。
王文弼放下手中的書卷,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虛抬了一下手:“致賢來了,不必多禮。坐吧。一路辛苦,昨日到任便忙碌至深夜,真是勤勉可嘉。”他話語隨意,卻精準地點出了李致賢昨夜的動向,顯示其對京城大小事務的掌控力。
李致賢心中微凜,麵上卻不露分毫,依言在下首的一張梨花木椅上坐下,恭敬回道:“學生蒙陛下與恩相信任,委以重任,不敢有絲毫懈怠。‘茂兒爺’一案關乎朝廷顏麵,京畿安定,學生自當竭儘全力,以期早日破案,不負聖恩與相爺厚望。”
“嗯,你有此心,甚好。”王文弼微微頷首,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李致賢臉上,實則如同精密儀器般掃描著他的每一絲細微表情,“昨日初閱卷宗,可有何發現?此案拖延至今,朝野非議甚多,陛下亦是時常垂詢,壓力不小啊。”
李致賢略一沉吟,決定先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回應,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書寫工整的簡報,雙手呈上:“回恩相,學生初步查閱案卷,發現‘茂兒爺’作案手法確實狡猾詭異,現場遺留線索極少,且其目標選擇、行事風格頗有章法,絕非尋常毛賊。尤其是半月前的貢品被盜一案,事關皇商第二鴻,更是疑點重重,學生已列出些許不明之處,請恩相過目。”
他沒有直接說出那些最驚人的猜測,而是將一份經過斟酌、主要圍繞技術性疑點的摘要呈上。
王文弼接過簡報,並未立刻翻閱,隻是放在手邊,目光依舊看著李致賢,淡淡道:“第二鴻此人,陛下是知道的,也頗為惋惜。他進上的東西,一向是極好的。此次貢品被盜,陛下震怒之餘,亦是對第二鴻多有撫慰。此案,不僅是要追回贓物,緝拿凶徒,更要維護皇家體麵,安撫人心。致賢,你可知其中分量?”
“學生明白。”李致賢垂首道,“定當謹慎處理,既要全力破案,亦會注意方式方法,避免引發不必要的波瀾。”他聽出了宰相的言外之意——此案涉及皇家顏麵和寵臣,需穩妥處理,不可一味猛衝猛打。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你能明白就好。”王文弼似乎滿意他的態度,這才拿起那份簡報,看似隨意地翻閱起來。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關於庫門鎖具、護院值守、標記粉末等疑點,表情並無太大變化,仿佛早已了然於胸。
片刻後,他放下簡報,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忽然問了一個看似不相乾的問題:“致賢,你離京這些時日,於地方州縣觀風問俗,可知如今民間,對朝廷,對官府,乃至對……這滿城的朱紫公卿,風評如何啊?”
這個問題看似寬泛,實則極其敏感。李致賢心中一動,意識到真正的“探口風”此刻才剛剛開始。他謹慎答道:“回恩相,學生所見,大多數百姓仍是感念陛下天恩,安守本分。然……然亦有少數刁頑之徒,或因生計艱難,或因吏治偶有瑕疵,而心存怨望,口出怨言。此乃學生於地方所見之實情。”
“怨望……怨言……”王文弼輕輕重複著這兩個詞,嘴角似乎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略帶嘲諷的弧度,“是啊,總有那麼一些人,自己不思進取,卻慣於怨天尤人,將自身困頓歸咎於朝廷,歸咎於他人之富足。卻不知,這天下財富,豈是均分可得?若無規矩法度,若無上下尊卑,豈不天下大亂?”
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種上位者固有的、維護現有秩序的堅定。但李致賢卻敏銳地捕捉到,宰相在說這番話時,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並非單純的維護,更像是一種……無奈的陳述。
李致賢忽然想起了黃惜才的“神妖論”,想起了那些被“茂兒爺”光顧的、表麵光鮮內裡卻或有齷齪的富商。他心念電轉,試探性地接話道:“恩相所言極是。法度綱常,乃是國之根基。然學生愚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為富不仁、為官不廉者眾,積怨日久,恐亦非國家之福。或許……或許正如恩相密信中所提,‘茂兒爺’一案背後之‘更深波瀾’,亦與此類民怨有所關聯?”
他終於將話題引向了宰相那封密信。
王文弼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起來,如同實質般落在李致賢臉上,書房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幾秒。
良久,宰相才緩緩靠回椅背,語氣變得有些悠遠難測:“致賢,你很敏銳。不錯,民怨如水,疏勝於堵。陛下聖明,亦常懷憂民之心,整頓吏治,懲戒貪腐,從未懈怠。然……世間之事,盤根錯節,有時牽一發而動全身。‘茂兒爺’所為,看似‘替天行道’,實則破壞法紀,擾亂秩序,其行可誅,其心……亦未必如表麵那般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