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世界,與山上那片被血與火反複浸染、又被絕望與孤勇最後定格的小天地,判若雲泥。山巔之上,天地雖小,卻濃縮了最極致的生死與悲歡,每一寸土地都烙印著兄弟情誼的熾熱,也刻滿了官軍鐵蹄踐踏的冰冷。然而,腳下這片廣袤的土地,卻呈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更為詭譎的圖景。它不再僅僅是血與火的延伸,而是鋪展開一幅更為宏大、更為斑駁陸離、也更為步步驚心的江湖畫卷。
常遇春,昔日那嘯聚山林、令官軍聞風喪膽的“赤麵虎”,如今卻帶著僅存的幾名殘兵敗將,如同驚弓之鳥,一路向南,逃亡在蒼茫的天地間。晝伏夜出,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不二法門。白天,他們隱匿在密林深處,或蜷縮在破敗的廟宇角落,躲避著頭頂那無時無刻不盤旋的官軍鷹犬,也警惕著那些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江湖宵小——那些平日裡耀武揚威,此刻卻可能為了一個銅板或是一口殘羹便拔刀相向的卑劣之徒。夜晚,他們借著微弱的月光或星火,躡手躡腳地穿行於荒野,腳下的路泥濘而崎嶇,每一步都充滿了未知與危險。
風餐露宿,早已是家常便飯。他們衣衫襤褸,曾經象征著威嚴與勇武的戰袍,如今隻剩下一片片破爛,勉強遮蔽著嶙峋的軀體。形容枯槁,那是連日來饑餓、疲憊與驚懼共同雕刻出的痕跡,眼神裡原本的銳利與狂傲,被一層厚厚的陰霾所覆蓋,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不甘的倔強。然而,即便身體已被推向極限,他們依然咬著牙,用儘最後一絲氣力支撐著自己,不敢倒下,不敢停歇。因為前麵,還有路要走;因為身後,還有人在期盼。
而常遇春,這位曾經的山寨之主,此刻的這支殘軍的靈魂,承受的遠比旁人更多。他不僅要時刻警惕著來自四麵八方的威脅,計算著每一步的行程,規劃著下一頓的溫飽,更要時刻關注著身後的兄弟。他們的呼吸是否平穩?他們的傷口是否感染?他們的精神是否崩潰?他的肩膀,仿佛被無形的大山壓著,那不僅是生存的重壓,更是責任的千鈞。每一個兄弟的眼神,都像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他的心。他不能倒,他倒了,這支殘軍就真的完了。
這一日,幾日來的跋涉與隱忍,終於將他們帶到了一個名為“清風鎮”的地方。清風鎮,名字裡帶著幾分詩意,仿佛是個遠離塵囂、清風拂麵的所在。鎮子不大,卻意外地繁華。與山寨被屠戮後的死寂、荒涼形成了刺眼的對比。鎮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河。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混雜著牛羊的哞哞聲、孩童的嬉鬨聲、婦人嘮叨的市井聲,織成一片嘈雜而鮮活的生活樂章。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牲畜的膻味,還有各種雜貨混合在一起的、屬於人間煙火特有的味道。
常遇春站在鎮口,望著眼前這從未見過的景象,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慨,那是一種混雜著羨慕、失落、以及深深隔閡的複雜情緒。這裡的人,似乎完全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那座山,不久前發生了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他們依舊過著平靜而安逸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臉上洋溢著對未來的期許,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們無關,與那個被血與火染紅的小天地徹底隔絕。這和平,對常遇春來說,顯得如此陌生,又如此刺眼。他不由得想起那些在山寨裡犧牲的兄弟,他們至死都未能看到這所謂的“太平盛世”,他們的熱血,最終隻換來了更深的絕望。
“春哥,我們……我們在這裡歇歇腳吧。”一個兄弟,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已經是連續走了好幾天,幾乎到了虛脫的邊緣,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他望著客棧那亮著燈火的溫暖窗口,眼中充滿了渴望。
常遇春下意識地掃視了一下四周,鎮子雖然繁華,但人多的地方也意味著更容易暴露行蹤。然而,連日來的奔波,兄弟們確實都到了極限。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警惕,點了點頭:“好,我們就在這裡歇歇。但要小心,不可張揚。”
他們找了一家看起來還算乾淨、位於街道稍偏僻角落的客棧。掌櫃的是個精明的中年漢子,打量著他們這副風塵仆仆、形容枯槁的模樣,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但麵上卻依舊堆著笑,將他們引到後院的兩間空房。房間不大,陳設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但對於幾天來幾乎沒合眼的他們來說,這已是天堂。
簡單地用涼水擦了把臉,草草喝了幾口熱水,他們便一頭栽倒在床上,幾乎瞬間就陷入了沉睡。這幾天,他們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神經像拉滿的弓弦,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此刻,在這短暫的安寧中,身體終於得到了釋放,靈魂也暫時沉入了黑暗,貪婪地汲取著睡眠帶來的慰藉。
常遇春躺在床上,身下的床板冰涼而堅硬,卻無法讓他入眠。腦海中,那血腥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不斷回放:山寨被官軍團團圍住,火光衝天,映紅了半邊夜空;兄弟們浴血奮戰,呐喊聲、慘叫聲、兵刃相交的鏗鏘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悲壯的死亡交響曲;那些被砍倒的兄弟,眼中最後的驚恐與不甘;還有那些官軍猙獰的麵孔,他們砍殺時眼中的興奮與殘忍……尤其是那個被稱為“鐵麵閻羅”的敵軍將領,他那冰冷、不帶絲毫感情的冷笑,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常遇春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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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眼睛,試圖用意誌力去驅散那些畫麵,讓疲憊的身體得到休息。然而,那些血腥的記憶卻如同洶湧的潮水,不受控製地湧來,將他徹底淹沒。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痛苦,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翻身坐起。房間裡一片昏暗,隻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勾勒出窗欞的輪廓。他走到窗邊,推開了那扇有些腐朽的木窗。
窗外,正是那片繁華的街道。燈籠高掛,映照著行人的臉龐,酒肆茶樓裡傳出陣陣歡聲笑語,小販的叫賣聲依舊不絕於耳。這是一幅多麼“正常”的畫麵啊。然而,常遇春看著這一切,心中卻是一片荒涼,比那被屠戮的山寨還要荒涼。這虛假的、與他無關的繁華,反而更凸顯了他內心的孤寂與絕望。
“春哥,你怎麼還不睡?”一個兄弟被他的動作驚醒,迷迷糊糊地問道,聲音裡還帶著濃濃的鼻音。
“我睡不著。”常遇春淡淡地回答,沒有回頭。
“外麵不安全,你一個人……”兄弟有些擔心,聲音也清晰了一些,“萬一……”
“沒事,”常遇春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隻是出去走走,透透氣,很快就回來。你安心睡吧。”
“可是……”
“沒可是,”常遇春轉過身,眼神柔和了一些,“我沒事。你睡你的。”
他推開房門,走了出去。身後傳來兄弟欲言又止的聲音,最終化為一聲歎息。
常遇春走在街道上,腳下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那些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他們穿著整潔的衣裳,談論著家長裡短,或是買賣上的瑣事,臉上洋溢著對生活的滿足。常遇春看著他們,心中卻是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該做什麼。未來像一片濃霧,籠罩在他眼前,看不到邊際。他隻知道,他必須活下去,為了那些在山寨裡死去的兄弟,為了那些還在等待他的、僅存的兄弟。活下去,這個簡單的念頭,此刻卻變得無比沉重。
就在這時,前方不遠處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隱隱約約傳來驚呼和議論聲。常遇春心中一動,停下腳步,好奇地走了過去。他擠進人群,撥開前麵擋路的行人,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猛地一顫。
地上躺著一個老人,頭發花白,如同覆蓋了一層薄雪,麵容憔悴,布滿了歲月的溝壑。他的胸口插著一柄匕首,刀柄上刻著模糊的花紋,鮮血已經凝固,染紅了他破舊的衣衫。老人雙目圓睜,但眼神已經渙散,顯然已經氣絕多時。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聲音嘈雜,卻都帶著一種看熱鬨的麻木。
“唉,可憐啊,這麼大年紀了,怎麼就這樣沒了。”
“聽說是被仇家所殺,老先生以前得罪過什麼人吧?”
“我看不像,他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老實人,哪有什麼仇家。說不定是搶劫,圖財害命。”
“也有可能是自殺,活不下去了吧?這世道……”
“誰知道呢,人死如燈滅,咱們還是趕緊走吧,晦氣。”
各種猜測,各種揣度,像飛蟲一樣在人群中嗡嗡作響。常遇春看著地上的老人,心中一顫。他不知道這老人是誰,不知道他為何而死,是仇殺、搶劫,還是真的絕望到選擇自殺。但他知道,這老人的死,與這個江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在這個弱肉強食、強者為尊的世界裡,生命如此脆弱,如此廉價。一柄匕首,就能輕易地結束一條生命,留下一個無人問津的謎團。這就是江湖,一個光怪陸離、卻又殘酷無比的江湖。
他默默地退出了人群,心中的悲涼如同潮水般蔓延開來。他看到了這個江湖的殘酷,也看到了這個江湖的無奈。在這裡,沒有所謂的公道,沒有所謂的正義,隻有赤裸裸的力量與利益。適者生存,弱者隻能任人宰割,沒有人能夠真正置身事外。他剛剛還羨慕著這份表麵的平靜,此刻卻覺得無比諷刺。這份平靜,是用多少像眼前這位老人一樣,無聲無息消失的生命換來的?
他繼續往前走,街道的儘頭,是一家燈火通明的酒樓。酒樓裡人聲鼎沸,酒香、肉香、菜香混合在一起,飄散出來,令人食指大動。常遇春走了進去,裡麵果然更加熱鬨。大堂裡坐滿了人,有的在推杯換盞,高談闊論;有的在低聲密語,神神秘秘;有的獨自一人,默默飲酒,眼神閃爍不定。角落裡,幾個穿著錦緞的富商模樣的人,正被幾個彪形大漢圍著,似乎在談著什麼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