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令如山!”
這四個字從朱元璋口中砸出來時,江風恰好卷過旗艦的桅杆,將帆布吹得獵獵作響。可那風聲再烈,也蓋不住這四字裡淬著的寒意,像四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一個紅巾軍士兵的心頭。中軍帳裡的燭火被風掀起一角,將朱元璋棱角分明的臉照得忽明忽暗,他按著案幾的手指關節泛白,指節叩擊木板的聲音,比帳外的浪濤更讓人窒息。
“強攻,午時三刻,再衝一次。”他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不計傷亡,務必撕開一道口子。”
帳外的江麵上,霧氣還未散儘,帶著一股潮濕的腥氣。采石磯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張開著吞噬生命的巨口。元軍的水寨層層疊疊,木樓高聳,箭窗裡隱約可見閃爍的刀光,炮口黑洞洞地對著江麵,仿佛隨時都會噴出致命的火焰。
常遇春站在自家戰船的甲板上,手指緊緊攥著腰間的樸刀,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冰冷的江風吹在他臉上,帶著水汽的寒意滲入骨髓,可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隻有一股焦躁的火氣在胸腔裡翻騰,幾乎要將他燒得炸開。
他看到不遠處的甲板上,一個年輕的士兵正蹲在角落裡,用一塊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手中的長槍。那士兵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眼神卻已經蒙上了一層與年齡不符的疲憊。他的動作很慢,仿佛每擦一下都耗儘了全身的力氣,擦著擦著,肩膀就微微聳動起來,壓抑的嗚咽聲順著風飄過來,像一根細針,刺得常遇春心口發疼。
“哭什麼!”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是隊裡的老兵王二牛。他走過去,重重拍了拍那年輕士兵的肩膀,“男子漢大丈夫,上了戰場就彆掉眼淚!你爹娘還在家等著盼著你立功受賞呢!”
那年輕士兵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嘴唇哆嗦著:“牛哥……我怕……我真的怕……剛才衝鋒的時候,我親眼看到李大哥……他就在我旁邊,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喉嚨……血噴了我一臉……”他說著,突然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我不想死啊……我還沒娶媳婦呢……”
王二牛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隻是歎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個乾癟的窩頭,塞到那年輕士兵手裡:“吃點東西吧,有力氣才能活下去。”
常遇春彆過頭,不忍再看。他知道,這樣的場景在軍營裡隨處可見。自從攻打采石磯以來,紅巾軍已經發起了七次衝鋒,每一次都像撞在一堵銅牆上,被彈回來時,總要留下滿地的屍體和哀嚎的傷員。
“嗚——嗚——嗚——”
衝鋒的號角再次響起,淒厲的聲音劃破江麵的寧靜,像一隻絕望的野獸在嘶吼。常遇春看到不遠處的幾艘戰船上,士兵們強撐著站起身,互相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走向船頭。他們的盔甲上沾滿了血汙和泥漿,有的手臂上纏著布條,滲出血跡,有的一瘸一拐,顯然已經帶傷,但他們的眼神裡,卻沒有絲毫退縮。
“弟兄們!跟我衝啊!”一個隊長模樣的漢子嘶吼著,拔出腰間的大刀,率先躍向灘頭。
“殺啊!”
“為了活命!衝啊!”
士兵們的呐喊聲此起彼伏,卻透著一股悲壯。常遇春握緊了樸刀,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跳動,幾乎要蹦出來。他渴望衝上去,渴望加入那支衝鋒的隊伍,哪怕戰死沙場,也比這樣眼睜睜看著弟兄們送死要好。
可他不能。
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沒有指揮權,沒有調動隊伍的權力。他隻能站在這裡,像一個旁觀者,看著自己的弟兄們像麥子一樣被元軍的刀箭收割。
“轟轟轟——!”
幾聲巨響傳來,震得戰船都在搖晃。常遇春抬頭望去,隻見一艘衝鋒在前的戰船被元軍的火炮擊中,船身瞬間裂開一個大洞,火焰和濃煙衝天而起。碎片和屍體像雨點一樣從空中落下,濺起一片片血色的水花。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空中劃過,那是他同村的兄弟狗子。常遇春眼睜睜地看著狗子落入江中,連一聲呼救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洶湧的江水吞沒。
“狗子——!”常遇春嘶吼著,聲音因為激動而沙啞。他猛地向前衝了幾步,想要跳下去救人,卻被身邊的幾個士兵死死拉住。
“春哥!彆衝動!下去也是送死啊!”
“是啊,春哥,江水太急了,根本救不上來!”
常遇春掙紮著,雙眼赤紅,像一頭憤怒的野獸。他看著那片被染紅的江水,心中充滿了無力感。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有一腔報國的熱血,可在這殘酷的戰爭麵前,他卻像一隻螻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兄弟一個個死去。
“春兒,你這是在做什麼?”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常遇春猛地轉過身,看到劉伯溫正站在不遠處,手裡拿著一把折扇,靜靜地看著他。劉伯溫穿著一身青色的長衫,在這充斥著血與火的軍營裡,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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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常遇春咬著牙,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您看看!您看看這一切!我們的弟兄像下餃子一樣往灘頭上衝,可采石磯的元軍卻紋絲不動!再這樣下去,我們所有人都要交代在這裡了!”
他激動地走上前,一把抓住劉伯溫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對方的骨頭:“先生,我請求出戰!讓我帶一隊人去試試!我保證,一定能撕開一個口子,給弟兄們殺出一條活路來!”
劉伯溫輕輕皺了皺眉,感受著手臂上傳來的巨大力量,心中卻並不惱怒。他看著常遇春眼中那近乎瘋狂的渴望和堅定的信念,輕輕歎了口氣:“春兒,你先鬆開手。”
常遇春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鬆開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劉伯溫整理了一下被抓皺的衣袖,緩緩說道:“春兒,我知道你心急。可你要明白,軍令如山,不可違抗。大帥下令強攻,自有他的道理。”
“道理?什麼道理?”常遇春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不解和憤怒,“難道就是讓弟兄們白白送死嗎?我看不下去了!真的看不下去了!”
他指著灘頭的方向,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先生,您看到了嗎?剛才那個跳江的,是我同村的兄弟狗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還答應過我,等打完仗,就回老家娶媳婦,生個大胖小子……可現在,他死了!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還有李大哥,王三哥……他們都是好漢子,都是想跟著大帥乾一番大事業的!可現在呢?他們都倒在了那裡,連屍首都收不回來!”
常遇春越說越激動,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先生,我知道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人微言輕。可我真的不想再看著弟兄們送死了!讓我去吧,求求您了!”
劉伯溫看著常遇春淚流滿麵的樣子,心中也泛起一陣酸楚。他何嘗不知道士兵們的犧牲有多慘烈,何嘗不心疼這些年輕的生命。可采石磯地勢險要,元軍防守嚴密,蠻子海牙又是個狡猾的對手,想要強攻下來,談何容易?
“春兒,你聽我說。”劉伯溫輕輕拍了拍常遇春的肩膀,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采石磯的防守,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堅固。蠻子海牙在那裡經營了多年,水寨、炮台、壕溝,一應俱全。我們幾次衝鋒都沒能得手,不是因為弟兄們不夠勇猛,而是因為對方的準備太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