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麵上,曾經遮天蔽日的樓船巨艦,如今隻剩下被燒焦的桅杆和破碎的船板,像無數溺亡者的骸骨,在夕陽的餘暉下,泛著淒冷而詭異的光。空氣中,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焦糊味,也終於被清冽的湖風一點點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新,以及……一種劫後餘生的、帶著煙火氣的安寧。
朱元璋的大軍,如一條蘇醒的巨龍,在湖口沿岸紮下了連綿數十裡的營盤。赤色的“朱”字大旗,在每一個營寨上空高高飄揚,獵獵作響,仿佛在向整個天下宣告著一場決定命運的勝利。軍營裡,不再是戰鼓雷鳴與殺聲震天,而是鐵錘敲打修複兵器的叮當聲,是夥頭軍架起大鍋、熬煮肉湯的咕嘟聲,是傷兵們換藥時壓抑的呻吟與同袍們低聲的安慰。這是一場來之不易的勝利,所有人都需要時間來舔舐傷口,清點得失,然後,從這片浸透了鮮血與榮耀的土地上,汲取走向未來的力量。
軍營的核心地帶,一座巍峨的點將台拔地而起。它由新砍的巨木搭建,上麵鋪著厚實的木板,四周懸掛著象征吳王權威的九旒大纛。今日,正是吳王朱元璋論功行賞、犒賞三軍的日子。這不僅是一場封賞,更是一場儀式,一場將勝利的果實轉化為忠誠與秩序的盛典。
台下,黑壓壓地站滿了各級將領和士兵代表。他們身著嶄新的或修補整齊的軍服,臉上洋溢著期待與興奮。陽光透過雲層,灑在他們身上,仿佛為他們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他們知道,經過鄱陽湖這一戰,自己的命運,乃至整個天下的格局,都已徹底改變。
在眾將之首,常遇春身姿挺拔如一杆標槍,靜靜地佇立著。他換下了那身在血與火中浸染了三日三夜、早已看不出本來麵目的鎧甲,換上了一身象征其崇高地位的玄色錦袍。袍服上用金線繡著威猛的貔貅圖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然而,無論這身行頭多麼華貴,都無法掩蓋他身上那股從屍山血海中沉澱下來的、幾乎凝成實質的煞氣。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威嚴,一種讓猛獸都為之低頭的氣場。他的目光平靜如水,深邃如淵,沒有因為即將到來的封賞而有絲毫波動,仿佛眼前的一切榮華富貴,都不過是過眼雲煙。他真正在意的,是台上的那個人,是他們共同追尋的那個宏大的夢想。
“鄱陽湖一戰,我軍以弱勝強,以寡敵眾,全殲漢賊六十萬主力,斬殺偽帝陳友諒,偽漢政權土崩瓦解!”朱元璋的聲音洪亮而有力,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心底,“此乃天命所歸,亦是諸位將士用命之功!今日,本王要論功行賞,有功者,賞!有過者,罰!”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層層漣漪。台下的將士們屏息凝神,心臟隨著他的話語而劇烈跳動。
“徐達!”
“末將在!”徐達出列,聲音沉穩。
“你為主帥,運籌帷幄,調度有方,居功至偉!今封你為信國公,食邑三千戶,賞黃金五千兩,綢緞五百匹!”
“謝主公!”徐達叩首,臉上難掩激動。
“李文忠!”
“末將在!”
“你率部奇襲,火燒漢軍連舟,斷其退路,功不可沒!今封你為曹國公,食邑二千戶……”
朱元璋開始逐一念出功臣的名字,從湯和、鄧愈到馮勝、廖永忠,每一位都得到了與其功績相匹配的豐厚賞賜,或是金銀財寶,或是加官進爵。每念到一個名字,台下都會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與喝彩。那是戰友之間最真摯的祝賀,也是對勝利最熱烈的慶祝。
終於,朱元璋的目光,越過所有將領,精準地落在了常遇春的身上。他的眼神中,除了讚賞,更多的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倚重與期許。
“常遇春!”
“末將在!”常遇春踏前一步,單膝跪地,聲如洪鐘,震得點將台上的灰塵似乎都微微一顫。
整個軍營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知道,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鄱陽湖之戰,誰的功勞最大?答案不言而喻。
“此戰,你率部為先鋒,衝鋒陷陣,身先士卒,於百萬軍中取敵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後又奉命追擊,窮寇猛打,三日三夜,未嘗懈怠,終將陳友諒逼入絕境,親手斬殺,奠定勝局!”朱元璋的語氣鏗鏘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為常遇春的功績加冕,“你的勇武,你的堅韌,你的忠誠,天下無雙!你的功勞,無人能及!”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宣讀出了那個讓所有人都為之屏息的封賞:
“本王今封你為——鄂國公!食邑五千戶,賞黃金萬兩,綢緞千匹,賜‘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之號!”
“鄂國公”!
這四個字,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所有人心中轟然炸響!要知道,在朱元璋的封爵體係中,“公”是最高等級的爵位。在此之前,隻有徐達等寥寥數人獲封國公,而常遇春的“鄂國公”,不僅食邑最多,更被賦予了“開國輔運”的崇高意義。這意味著,他的地位,已經隱隱淩駕於其他諸將之上,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大明第一將”,是朱元璋心中,未來大明王朝最鋒利的一把戰刀!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台下,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常遇春。那些目光裡,有年輕小兵眼中閃爍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崇拜星光,他們低聲對同伴說:“看到了嗎?那就是常將軍!我以後也要成為像他一樣的英雄!”;有同袍將領眼中毫不掩飾的敬佩與羨慕,他們知道,這份殊榮,常遇春受之無愧;當然,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嫉妒與複雜,但那也很快被常遇春那無與倫比的戰功所淹沒。
常遇春卻隻是平靜地叩首,聲音沉穩如山:“謝主公恩典!”
沒有過多的言辭,沒有激動的涕淚,有的隻是一名軍人最純粹的忠誠與擔當。這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反而更讓朱元璋感到無比的放心。他要的,就是這樣一把絕對忠誠、絕對可靠的利刃,而不是一個沉溺於功名利祿的庸才。
賞賜完畢,軍營中的慶功宴也正式拉開帷幕。數百口大架同時升起,烤全牛、烤全羊的香氣混雜著米酒的醇香,彌漫在整個軍營。篝火熊熊燃燒,將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晝。將士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儘情地釋放著戰後的疲憊與喜悅。粗獷的歌聲、爽朗的笑聲、豪邁的劃拳聲,交織成一首屬於勝利者的交響樂。
常遇春自然是被眾人圍攻的中心。無數將領端著酒碗,排著隊前來敬酒。
“常將軍,末將敬你一杯!鄱陽湖上,若非你斷後追擊,我等豈能如此輕易全功!”一名參將滿臉通紅,聲音嘶啞地喊道。
“國公爺,您真是我等的榜樣!來,乾了這碗!”另一位年輕將領更是激動得語無倫次。
麵對如潮水般的敬酒,常遇春來者不拒。他的酒量本就驚人,號稱“千杯不醉”,一碗接一碗的烈酒下肚,他那張古銅色的臉龐隻是微微泛紅,眼神依舊清亮。隻是,喝著喝著,他的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軍營一個安靜的角落。
在那裡,遠離了喧囂與狂歡,一群負責後勤和醫護的民女,正圍坐在一起,在一盞昏黃的油燈下,小聲地說笑著。她們的笑容,如同這亂世中一抹最溫暖、最純淨的陽光,能瞬間融化人心頭的堅冰。而在她們中間,有一個穿著素雅布衣的女子,正低著頭,細心地為一名傷兵換藥。她動作輕柔,神情專注,仿佛整個世界的喧囂都與她無關。燈光灑在她清秀的臉龐上,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她叫柳如煙,是軍中隨軍大夫的徒弟,也是常遇春心中,那片最柔軟、最不願被人觸碰的淨土。
在戰場上,常遇春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常十萬”,是冷酷無情的殺神,是衝鋒陷陣的猛獸。可隻有他自己知道,每當夜深人靜,他脫下那身冰冷的鎧甲,獨自一人麵對漫天繁星時,心中最渴望的,卻是柳如煙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睛和一句輕聲的“你回來了”。
他記得,去年冬天,在攻打安慶的戰役中,他身中流矢,高燒不退,昏迷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以為他不行了,是柳如煙,一個瘦弱的女子,三天三夜不合眼地守在他床邊,用雪水為他降溫,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苦澀的湯藥。他醒來時,看到她趴在床邊睡著了,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那一刻,這個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不知疼痛為何物的鐵骨錚錚的漢子,心中湧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那暖流,比任何烈酒都要灼熱,比任何勝利都要甘甜。
他更記得,每一次出征前,柳如煙都會默默地為他縫補戰袍。她從不言語,隻是坐在燈下,一針一線,將她的牽掛與擔憂,都縫進了那厚實的布料裡。在衣襟內側,她總會繡上一個隻有指甲蓋大小的“安”字。有一次他發現了,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臉一紅,低聲說:“將軍在戰場上殺敵,也要記得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