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草原唯一的主宰。
它不是江南水鄉那多情的信使,拂過柳梢,便漾開一池春水;它亦非金陵城中那溫雅的過客,穿堂而過,便帶來一室清涼。北地的秋風,是一頭掙脫了韁繩的遠古巨獸,是這片廣袤天地間唯一的君王。它咆哮著,奔突著,用無形利爪撕裂天空,將枯黃的草海壓成一片起伏的波浪,又將地上的沙土卷起,化作漫天昏黃的迷霧,狠狠抽打在每一個闖入其領地的生靈臉上。
當常遇春的“常十萬”大軍如一條鋼鐵長龍,蜿蜒著踏出長城那飽經風霜的隘口時,迎接他們的,正是這位君王盛大的、卻毫無禮遇可言的歡迎儀式。
“駕!”
常遇春勒住胯下那匹通體烏黑、四蹄踏雪的“踏雪烏騅”。這匹跟隨他南征北戰、人馬合一的寶馬,此刻也不安地刨著蹄子,鼻孔裡噴出兩道白氣,仿佛在抗議這刺骨的寒意。常遇春眯起那雙在戰場上被譽為“鷹眼”的眸子,目光穿透風幕,投向遠方。
天與地,在這裡被一道蒼茫的灰線無情地縫合。視線所及之處,再無城牆、屋舍、炊煙,隻有一片被秋色染透的、無邊無際的枯黃。那黃色,不是豐收的喜悅,而是一種生命燃儘後的悲壯,如同被一場燎原野火席卷過後的餘燼,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他身上那件百煉精鋼打造的明光鎧,在陰沉壓抑的天空下,反射著冷硬而孤寂的光澤。甲胄的冰冷,尚能抵禦,可那股仿佛能鑽進骨頭縫裡的寒意,卻無孔不入,順著每一個毛孔,直抵五臟六腑。
“他娘的……這鬼地方,怕不是閻王爺的放馬場!”一個粗獷的聲音在風中炸響,帶著濃重的浙江口音。
副將李文忠催馬趕到常遇春身邊,他那張平日裡總是帶著幾分儒雅笑容的臉,此刻被風吹得通紅,眉毛上甚至掛了一層細小的沙塵。他費力地拉了拉被風吹得如同戰旗般獵獵作響的披風,苦笑道:“大將軍,咱們出來三天了,彆說元軍的影子,連根狼毛都沒瞧見。這風再這麼吹下去,兄弟們沒被敵人砍死,先被吹成乾屍了。咱們的糧草……還能撐多久?”
李文忠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深入草原作戰,糧草補給便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們攜帶的軍糧,在這樣高強度的行軍和惡劣環境下,消耗得比預想中快得多。
常遇春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死死鎖定著遠方那片模糊的地平線,仿佛要在那片枯黃中看出一朵花來。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顆沉重的石子投入喧囂的河麵,瞬間壓過了風聲,清晰地傳入李文忠耳中:“文忠,彆光看,用你的鼻子,聞聞這風裡的味道。”
李文忠一愣,滿臉的不可思議。在這鬼地方,除了沙子和馬糞,還能有什麼味道?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大口氣。下一刻,他便被那股混雜著沙土、腐草和某種不知名腥臊的氣味嗆得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眼淚都飆了出來。
“咳咳……將軍!您就彆拿小的開涮了!除了沙子,就是一股子……一股子牛羊糞漚了半年的騷味兒!還有……還有點死人骨頭的腥氣!”他一邊咳,一邊抱怨。
常遇春的嘴角,卻在這時勾起一抹極淡、卻極具穿透力的笑意。那笑容裡,沒有絲毫的戲謔,反而帶著一絲頂級獵人終於發現獵物蹤跡時的興奮與冷靜。
“你說對了一半。”他緩緩轉過頭,那雙鷹隼般的眸子在昏暗天色下亮得驚人,仿佛能刺穿這層層疊疊的風幕,直視草原的內心,“文忠,你聞到的牛羊糞騷味,很新鮮,說明不久前有大群的牲畜經過。那股子腥氣,也不是陳年舊骨,而是……血腥味,很淡,淡得幾乎要被這風吹散了,但它確實存在。”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篤定:“而且,除了這些,還有一種味道……恐懼的味道。元軍的殘部,就像一群被我們打斷了脊梁骨的餓狼,他們不敢再集結,也不敢逃得太遠。他們隻會躲在這片草海的某個角落裡,像受傷的野獸一樣,舔舐傷口,喘息著,等著我們因為疲憊和焦躁而露出破綻。這風,是他們的掩護,也是我們的機會。”
李文忠怔住了。他順著常遇春的目光望去,那片死寂的草原仿佛瞬間活了過來,每一處起伏的草坡,每一片低窪的草地,似乎都可能隱藏著致命的殺機。他這才明白,在常遇春眼中,這片荒蕪之地,並非絕境,而是一個巨大的、充滿變數的棋盤。
常遇春並非天生嗜血的屠夫。他出身農家,深知百姓疾苦。隻是,生逢亂世,身負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知遇之恩,他彆無選擇。身為大明的第一戰神,他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鐵蹄和戰刀,為大明王朝掃清一切潛在的威脅,為身後的億萬百姓,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和平長城。對他而言,戰爭是一門殘酷的藝術,而這片蒼涼的草原,就是他即將揮毫潑墨的巨大畫卷。隻是,這畫卷的底色,未免太過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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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令下去,”常遇春的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沉穩,“全軍收縮陣型,以‘三才陣’緩行。斥候營再放出去三十裡,呈扇形探查,重點尋找水源和新鮮的馬蹄印、糞便。記住,我們不是來遊山玩水的,我們是來打狼的!打狼,就得有比狼還足的耐心!”
“是!”李文忠精神一振,大聲應諾,隨即打馬離去,傳達將令。
行軍的艱苦,遠超出了這支百戰之師的想象。
白日裡,天空像一塊褪了色的藍布,太陽掛在上頭,卻吝嗇地不給一絲暖意,反而像一隻巨大的冰冷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這支在草海中掙紮的軍隊。寒風與烈日交替肆虐,將士們口乾舌燥,嘴唇乾裂得如同龜裂的土地,每說一句話,都會牽起一陣刺痛。汗水剛一浸濕內甲,便立刻被寒風吹透,那滋味,如同有人用冰冷的鐵針在皮肉上穿刺。
到了夜晚,氣溫更是驟降,仿佛瞬間從初秋墜入了嚴冬。薄薄的牛皮帳篷在這呼嘯的北風中,脆弱得像一張紙,被吹得劈啪作響,仿佛隨時都會被撕成碎片。士兵們隻能幾個人擠在一起,裹著單薄的被子,在冰冷堅硬的草地上蜷縮著入睡。午夜時分,許多人會被凍醒,隻能睜著眼睛,聽著帳外鬼哭狼嚎般的風聲,默默地計算著離天亮還有多久。
水源,成了比敵人更可怕的敵人。沿途找到的幾個小水窪,水質苦澀不堪,喝下去仿佛在吞咽一把沙子,還帶著一股腐爛水草的腥臭。許多士兵喝了之後,開始腹痛、腹瀉,本就虛弱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
常遇春沒有搞任何特殊。他的中軍大帳,和士兵們的帳篷一樣,在風中搖搖欲墜。他吃的,是和士兵們一樣的、硬得能硌掉牙的軍糧餅;他喝的,是同樣苦澀的地下水。夜晚,他一樣在寒風中宿營,隻是他睡得更少。
他時常會披著那件黑色的鬥篷,獨自一人,像幽靈般在營地裡穿行。他會走到士兵們的營帳邊,掀開帳簾一角,看看他們的傷勢,聽聽他們的抱怨。
在一個角落的帳篷裡,一個名叫“狗子”的年輕小兵,因為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此刻正臉色蠟黃地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渾身篩糠似的顫抖。他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此刻卻因為脫水而嘴唇發紫,眼窩深陷。他閉著眼睛,嘴裡還在斷斷續續地喃喃自語:“娘……我想喝家裡的甜酒釀……甜的……”
常遇春默默地蹲下身,高大的身影將小兵完全籠罩。他解下腰間的水囊,那裡麵是他特意為自己留下的一點點相對乾淨的清水。他擰開囊蓋,倒出一點清水在隨身的布巾上,然後小心翼翼地、用一種與他威猛形象截然相反的溫柔,輕輕擦拭著小兵乾裂起皮的嘴唇。
清涼的布巾觸碰到嘴唇,小兵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似乎在夢中感受到了一絲慰藉,喃喃聲也漸漸平息了。
常遇春什麼也沒說。他隻是靜靜地蹲在那裡,為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兵擦拭著。周圍的幾個士兵看到了這一幕,都愣住了。他們看著自己的大將軍,那個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常十萬”,那個威嚴得如同神隻的統帥,此刻卻像一個慈愛的兄長,在照顧自己生病的弟弟。
一股暖流,瞬間衝散了他們心中的寒冷、疲憊和絕望。他們默默地站起身,將自己的被子,又往狗子身上蓋了蓋。一個老兵,從懷裡掏出半塊珍藏的、已經乾硬的麥餅,掰了一小塊,用水泡軟了,準備等狗子醒來喂給他吃。
這一刻,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激昂的戰鼓,但一種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力量,卻在整個營地中悄然凝聚。他們的將軍,不隻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戰神,更是那個會為他們擦拭嘴唇、與他們同甘共苦的兄長。為了這樣的將軍,彆說是深入草原,就算是刀山火海,他們也願意闖一闖。
夜深人靜,當整個營地都沉入夢鄉或者說,是凍得昏睡)時,常遇春偶爾也會獨自一人走出營地,登上附近一座光禿禿的小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