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的風,帶著一股子蠻荒的野性,卷著黃沙,打在人的臉上,像是細小的刀子在刮。常遇春站在大營的轅門口,眯著眼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沙丘,那沙丘的曲線,像極了女人慵懶的腰肢,卻遠沒有女人那般溫柔。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佩劍劍柄,那上麵鑲嵌的綠鬆石,已經被他摩挲得溫潤如玉。
“將軍,風大,回營吧。”親兵張二狗遞過來一件厚實的裘皮大氅,語氣裡滿是關切。這小子是常遇春從死人堆裡刨出來的,一臉的麻子,笑起來跟個爛石榴似的,可心細得跟針尖兒一樣。
常遇春擺擺手,沒接。他喜歡這風,這風裡有股子鐵鏽和血腥的味道,讓他覺得親切。這味道,他聞了半輩子了,比自家婆娘做的醬肘子還熟悉。
“二狗,你說,這巴圖跑了,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耗子,能驚動哪隻大貓?”常遇春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但依舊洪亮。
張二狗撓了撓頭,麻子坑裡都蓄滿了風沙:“將軍,俺哪知道。俺就知道,不管是啥貓,到了您手裡,都得變成病貓。”
常遇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他喜歡這小子說話,實在,不拐彎抹角。不像那些個讀書人,放個屁都得引經據典,酸得倒牙。
然而,這隻“耗子”確實驚動了一隻“大貓”,一隻饑腸轆轆,凶狠異常的草原雄獅。
消息是在三天後傳來的,是斥候拚著最後一口氣帶回來的。那小子渾身是血,胸口中了一箭,箭頭上還帶著狼毛,典型的蒙古式樣。他趴在地上,嘴唇乾裂得像龜裂的土地,斷斷續續地說出幾個字:“脫因帖木兒……克魯倫河……兩萬……”
說完,頭一歪,就沒氣了。
常遇春的眼皮猛地一跳。脫因帖木兒,擴廓帖木兒的親弟弟。那個在元廷裡以驍勇和狡詐聞名的“草原之狼”。他竟然親自出馬了。
大帳裡的氣氛瞬間凝固了。地圖鋪在長案上,幾支代表敵軍的紅色小旗,像一簇簇燃燒的火焰,插在克魯倫河畔。那地方,常遇春太熟悉了。開闊,平坦,一望無際,是騎兵的天堂,也是步兵的地獄。
“兩萬餘人……我們滿打滿算,才一萬出頭。”李文忠,常遇春的副將,也是他的內弟,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是個沉穩的人,做事向來四平八穩,與常遇春的“瘋”截然不同。“姐夫,敵軍兩倍於我,且以逸待勞。我們剛追了巴圖幾百裡,人困馬乏,糧草也……”
李文忠沒把話說完,但意思很明顯。硬碰硬,是找死。
帳內的將領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人讚同李文忠,覺得應該穩紮穩打,派人回去求援;也有人血氣上湧,覺得大丈夫死則死矣,哪有臨陣退縮的道理。
常遇春一言不發,他走到沙盤前,那沙盤是他親手做的,用黃土、石子、枯草,栩栩如生地還原了漠南的地形。他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輕輕拂過代表克魯倫河的藍色布條。
“脫因帖木兒,是個聰明人。”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大帳瞬間安靜下來。“他選這個地方,就是看準了我們疲憊,糧草不濟。他想等,等我們變成一群餓得發慌的瘦狼,然後他再張開血盆大口,把我們一口吞掉。”
他抬起頭,目光如電,掃過帳內的每一個人:“等,我們等不起。我們的糧草,最多還能撐五天。五天之後,不用他打,我們就得餓死在這片鳥不拉屎的地方。而且,一旦讓他站穩了腳跟,築起營壘,再想啃下這塊硬骨頭,就得拿我們兄弟的命去填了!”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驚雷:“兵法有雲,以正合,以奇勝!他以為我們是疲憊之師,隻會步步為營,那我們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他以為我們是獵人,那我們就做那群衝進羊圈的狼!”
他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那是屬於“常十萬”的自信與驕傲。那光芒,讓帳內所有將領都感到一陣心悸。他們知道,將軍的“瘋病”又犯了。
“將軍,您的意思是?”李文忠試探著問。
常遇春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他用手指重重地敲在沙盤上代表元軍中軍大帳的位置,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中心開花!”
決戰前夜,月色如霜。
常遇春獨自走出大帳,手裡拎著一壺馬奶酒。這酒還是上次繳獲的,味道酸澀,像駱駝尿,但他今晚就想喝這個。
他走到一處高坡上,坐下,遙望著遠方元軍營地的方向。那裡,星星點點的火光,像是撒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碎鑽,安靜,卻透著一股子壓抑的殺氣。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在濠州城頭,那個衣衫襤褸,卻眼神明亮的青年朱元璋,拍著他的肩膀說:“遇春,你是個將才。”
想起了鄱陽湖上,火光衝天,陳友諒的巨艦像燃燒的巨獸,他率領著敢死隊,駕著小船,像一群撲火的飛蛾,硬是把那巨獸給啃得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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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攻取元大都時,他第一個衝上城頭,看著那麵飄揚了近百年的龍旗轟然倒下,心中湧起的萬丈豪情。
他這一輩子,好像都在打仗。從一個無名小卒,到大明第一戰神,他踩著屍山血海走過來,手上沾的血,比他喝過的水還多。有人說他嗜殺,有人說他殘暴。他不在乎。他知道,他殺的,都是該殺的人。他流的血,是為了讓身後那千千萬萬的百姓,不用再流血流淚。
“將軍,夜深了。”張二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常遇春回頭,看到張二狗手裡也拿著一個酒囊,還有一包油紙包著的醬牛肉。
“你小子,哪來的牛肉?”常遇春笑了。
“俺省下來的。”張二狗嘿嘿一笑,挨著常遇春坐下,把牛肉遞過去。“將軍,明天……真的要那麼打?”
常遇春撕下一塊牛肉,嚼得津津有味,含糊不清地說:“不然呢?難道等著那幫孫子把我們當餃子餡給包了?”
張二狗撓撓頭:“俺就是覺得……太險了。您帶著三千人衝進去,那可是兩萬人的肚子啊。萬一……”
“沒有萬一。”常遇春打斷他,灌了一口馬奶酒,酸得他齜牙咧嘴。“二狗,你知道打仗打的是什麼嗎?”
“是……是兵法?是計謀?”
“是膽氣!”常遇春把酒壺往地上一頓,發出“砰”的一聲。“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膽氣!脫因帖木兒以為我們不敢,我們就偏要敢!他以為我們不敢拿命去賭,我們就偏要賭!而且,要賭就賭個大的!”
他看著張二狗,眼神變得柔和了一些:“放心吧,老子命硬著呢。閻王爺見了我,都得繞道走。我還等著打完了仗,回家抱兒子呢。”
他有個兒子,叫常茂,小名“鐵頭”,今年才五歲,虎頭虎腦的,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每次回家,那小子都像個小炮彈一樣衝進他懷裡,把他的盔甲撞得“哐哐”響。
想到兒子,常遇春的心,就像被一隻溫暖的小手給攥住了,軟得一塌糊塗。他這個殺人如麻的魔頭,在兒子麵前,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
“將軍,俺也想家了。”張二狗也灌了一口酒,眼睛有點紅。“俺娘說,等俺打了勝仗,就給俺說個媳婦。”
“放心吧,等打完這一仗,老子親自給你挑個最俊的姑娘。”常遇春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笑聲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驚起了一隻夜宿的沙狐,它警惕地看了一眼這兩個在月下喝酒的男人,然後一溜煙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決戰之日,天色陰沉得像一塊浸了水的破布。風停了,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草原上,一片死寂,連蟲鳴都消失了。
脫因帖木兒站在高崗上,身披一件銀色的狼皮大氅,手裡握著一把彎刀。他的麵容輪廓深邃,眼神像草原上的鷹,銳利而冷酷。他看著遠處緩緩壓上來的明軍,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常遇春,常十萬……”他喃喃自語,“不過是個有勇無謀的南蠻將領。長途跋涉,人困馬乏,還敢主動進攻,真是找死。”
他身後的將領們也紛紛附和,言語間充滿了對明軍的鄙夷。在他們看來,南人的軍隊,孱弱不堪,根本不是他們草原雄師的對手。
明軍的陣型,是傳統的中軍陣型。步兵在前,盾牌如林,長矛如林。騎兵在兩翼,緩緩推進。一切都顯得那麼中規中矩,毫無新意。
脫因帖木兒甚至有些失望。他本以為,常遇春會玩出什麼花樣來,沒想到竟是如此平庸。
“傳令下去,等他們進入射程,就用弓箭給他們一個‘見麵禮’!讓他們知道,草原不是他們撒野的地方!”脫因帖木兒懶洋洋地揮了揮手。
然而,就在兩軍前鋒即將接觸,空氣中的殺氣已經濃得化不開的瞬間——
異變陡生!
明軍中軍那道由盾牌和長矛組成的鋼鐵防線,突然像一道被神力劈開的峽穀,向兩側裂開!那裂開的速度之快,配合之默契,簡直不像是一支軍隊,更像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機體在做出精準的動作。
從那道“峽穀”的深處,衝出了一支騎兵!
一支與明軍其他部隊截然不同的騎兵!
他們身披黑色的重甲,那甲胄在陰沉的天光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冷光。他們手中握著的長槍,槍尖是三棱的破甲錐,槍身漆黑,隻有槍纓是刺目的血紅色。他們的人數不多,約三千之眾,但他們散發出的氣勢,卻像一團壓縮到極致的火焰,隨時準備爆發出毀天滅地的能量。
他們沒有呐喊,沒有嘶吼,隻有一片死寂。隻有三千馬蹄踏在草原上,發出的“咚咚咚”的聲音,那聲音沉重而富有節奏,像是一麵巨大的戰鼓,在敲擊著每一個人的心臟。
這支騎兵的統帥,正是常遇春!
他換上了一身黑色的重甲,騎著他那匹通體烏黑,唯有四蹄雪白的“踏雪烏騅”。他沒有戴頭盔,一頭長發在風中狂舞,眼神像兩團燃燒的鬼火。他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柄飲血無數的虎頭湛金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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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
他隻說了一個字。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破陣銳士”的耳中。
三千重騎,如同一柄燒紅的利刃,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直地插向元軍陣型的最核心——脫因帖木兒的中軍大帳!
“什麼?!”
脫因帖木兒臉上的輕蔑笑容瞬間凝固,變成了極度的震驚和不可思議。他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常遇春瘋了!他真的瘋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對方主帥竟然會玩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把戲!竟然會親率一支孤軍,直衝自己的中軍!這已經不是冒險了,這是在自殺!
“保護王爺!”
周圍的親衛蜂擁而上,他們是脫因帖木兒最精銳的“怯薛歹”,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勇士。但是,他們麵對的,是常遇春一手訓練出來的“破陣銳士”。
這些士兵,都是常遇春從百戰餘生的老兵中一個一個挑出來的。他們不要最勇猛的,隻要最冷靜,最服從命令,最懂得配合的。常遇春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用最嚴苛,也最有效的方法訓練他們。他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訓練,彼此之間的默契,已經超越了語言。
他們就像一個整體,一個由鋼鐵和意誌組成的巨大鑽頭。
“噗!”
第一排的元軍親衛,甚至還沒來得及舉起彎刀,就被那勢不可擋的槍陣洞穿了胸膛。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黑色的槍尖。
“噗!噗!噗!”
破甲錐輕易地撕開了元軍的皮甲,就像熱刀切黃油。慘叫聲,骨骼碎裂聲,馬匹的悲鳴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血腥的死亡交響樂。
常遇春一馬當先,他就像一尊不知疲倦的戰神。他的虎頭湛金槍,在他手中化作了一道黑色的閃電。那槍法,沒有絲毫的花哨,隻有最簡單,最直接的刺、挑、掃、撥。
每一槍出去,必有一條人命。
他的戰吼聲,蓋過了所有的喊殺聲。那不是單純的嘶吼,而是一種發自肺腑的,充滿了生命力的咆哮。那聲音裡,有對勝利的渴望,有對敵人的蔑視,更有對身後兄弟們的信任。
“保護中軍!兩翼合圍,絞殺他們!”脫因帖木兒畢竟是名將之後,最初的震驚過後,他迅速反應過來,下達了命令。
元軍的兩翼騎兵,如同兩道黑色的潮水,開始向中間合攏。他們企圖用絕對的數量優勢,將常遇春這支孤軍徹底淹沒。
然而,就在這時,更讓他們驚駭的一幕發生了。
明軍原本裂開的兩翼陣型,在元軍騎兵撲上來的瞬間,突然合攏!
那兩支由李文忠率領的步兵方陣,像兩隻巨大的鐵鉗,死死地咬住了元軍合圍的部隊。
“舉盾!”
李文忠的聲音冷靜而果斷。
“唰!”
數千麵盾牌同時舉起,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鋼鐵城牆。元軍騎兵的衝鋒,就像撞在了一堵牆上,發出“砰砰砰”的悶響。人仰馬翻,慘不忍睹。
“長矛!”
“唰!”
盾牌的縫隙間,無數長矛如雨後春筍般刺出。那密密麻麻的槍尖,形成了一片死亡森林。元軍騎兵連人帶馬,被刺成了刺蝟。
整個戰場,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品”字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