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牽涉後金細作與宮中暗線的風波,在駱養性一聲冰冷的“到此為止”中,表麵上被強行按了下去。
張德祿成了詔獄深處一具無人問津的無名屍,那後金細作也在三日後被當眾處決,人頭懸掛在城門口示眾三日,罪名坐實。
皇帝似乎龍顏稍霽,還象征性地嘉獎了駱養性幾句。至於陳瑾,依舊在鄭貴妃宮中安穩度日,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陸錚的生活,也仿佛回到了某種“正軌”。
他依舊是北鎮撫司的千戶。每日卯時初刻,無論寒暑,他都會準時在自家小院的空地上練一趟刀。
刀是軍中製式的雁翎刀,並非繡春刀,招式樸實無華,講究快、準、狠。刀鋒破開清晨微涼的空氣,發出沉悶的呼嘯。練完刀,用冰冷的井水擦洗身體,換上那身代表權力也帶來枷鎖的飛魚服,前往北鎮撫司點卯。
值房內,案頭堆積的永遠是新送來的卷宗。不再是驚天動地的大案,更多的是京畿衛所的軍士鬥毆、某位官員家奴仗勢欺人、或是五城兵馬司移交上來的市井潑皮積案。
陸錚處理得一絲不苟,批閱公文,簽發提審令,複核口供。他不再像初上任時那般急於展現鋒芒,而是刻意放慢了節奏,對每一份案卷都看得更仔細,他需要這種繁瑣的日常來沉澱自己,也麻痹某些暗處的眼睛。
王總旗依舊是得力的臂膀,負責具體提審和追緝。但兩人之間的交談,多了幾分心照不宣的謹慎。
偶爾,王總旗會隱晦地提及某個犯人的口供似乎牽涉到某個背景深厚的人物,陸錚便會平靜地打斷他:“按章程辦,不該問的彆問。若有逾矩,報指揮使大人定奪。”王總旗便心領神會,不再多言。
駱養性的陰影無處不在,那道“分寸”的界限,如同無形的牢籠。
值房裡,老校尉老張依舊沉默地擦拭著刑具,整理卷宗。他會在陸錚處理公務至午時,默默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油水寡淡的湯麵,上麵飄著幾片青菜葉。陸錚會道聲謝,安靜地吃完。
有時,老張會佝僂著背,低聲絮叨幾句閒話:“大人,東街米鋪又漲了價……”“昨兒夜裡風大,值夜的兄弟說西牆根有野貓叫得滲人……”陸錚通常隻是“嗯”一聲,算是回應。這種瑣碎的日常,反而成了這冰冷衙門裡一絲微弱的人氣。
同僚間的試探並未停止,隻是換了更隱晦的方式。有千戶“偶遇”陸錚下值,熱情地邀請他去新開的酒樓“嘗嘗鮮”,被陸錚以“家中尚有瑣事”推拒。
有人送來幾本時興的閒書,說是“給大人解悶”,陸錚收下,道謝,然後束之高閣,從未翻看。他像一個將自己包裹在冰殼裡的人,隔絕了所有不必要的親近。
那些目光中的審視、疏離、甚至幸災樂禍,他視若無睹,隻專注於手頭那堆似乎永遠處理不完的案牘。
駱養性那邊,似乎也暫時將他遺忘。除了必要的公務彙報,陸錚很少被單獨召見。指揮使大人依舊深居簡出,偶爾投來的一瞥,也帶著審視和警告的意味。
陸錚的每一次彙報都簡潔、準確,隻陳述事實,絕不摻雜任何個人判斷。駱養性聽完,通常隻是從鼻腔裡哼出一個“嗯”字,或者簡單一句“知道了”,便揮手讓他退下。這種刻意的“冷落”,本身就是一種敲打。
下值後,陸錚通常徑直回家。他的住處是北鎮撫司配給的一個小院,離衙門不遠,清冷而簡單。
院中隻有一棵老槐樹,冬日裡枝椏虯結,更顯蕭索。他很少與人往來,唯一的去處,是西城那間不起眼的“老張酒館”。
跛腳的掌櫃依舊寡言,一壺溫好的燒刀子,一小碟鹽水煮豆。陸錚就坐在最裡麵那張油膩的小桌旁,獨自啜飲。
辛辣的酒液入喉,帶來短暫的灼熱,卻無法溫暖那顆被冰冷現實浸泡的心。他摩挲著酒杯粗糙的邊緣,眼神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
陸錚心中異常清醒。那塊白玉腰牌,此刻正穩妥地藏在他臥房床下的一塊鬆動地磚之下。陳瑾,鄭貴妃,甚至東廠高起潛……這些名字如同烙印,刻在他的意識深處。
駱養性的“到此為止”是命令,也是現實。以他目前的身份和力量,妄動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尋死路。他親眼目睹過權力的碾壓力是何等可怕。
但陸錚也絕非就此認命。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這北鎮撫司的脈絡,了解駱養性麾下那些千戶、百戶的秉性和派係。
哪些人是駱養性的鐵杆心腹,哪些人隻是懾於淫威,哪些人或許還有一點未泯的良心或可以被利用的弱點?王總旗是可信的,但還不夠。他需要更廣泛地、不動聲色地觀察和篩選。
需要更牢固地掌握自己千戶的權力。詔獄裡的刑名、檔案、人犯……這些都是武器。他要將刑獄的規矩吃透,將每一個環節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表麵上,他是駱養性麾下一個謹慎、守規矩、甚至有些“平庸”的千戶,但暗地裡,他要織就一張屬於自己的、牢固的情報網和行動網,就在這詔獄的森嚴壁壘之內。那些不起眼的校尉、力士、甚至雜役,都可能成為他的眼睛和耳朵。
將杯中最後一點殘酒飲儘,陸錚丟下銅錢,起身走出酒館。
喜歡大明衛請大家收藏:()大明衛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