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定虛弱地抬起手,聲音氣若遊絲:“扶……扶我起來……陸福……還在偏廳……等候?”
守在床邊的管家蘇守誠連忙躬身答道:“回老爺,是的,陸老哥一直在偏廳候著,已命人上了茶點。”
蘇文定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仿佛在積蓄僅存的力氣,再次開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更衣……扶我去……偏廳。”他必須親自去見陸福,這是對故友亡魂、對陸家後人最起碼的交代。
“老爺!使不得啊!”蘇母驚惶地按住他,“大夫千叮萬囑您要靜養,萬萬不能挪動!有什麼話,讓守誠去傳,或是……或是請陸福到外間來說,您隔著簾子……”
“糊塗!”蘇文定難得地動了氣,雖聲音微弱,卻透著家主的威嚴,“煥之兄……屍骨未寒,其忠仆前來報喪……我豈能……安臥於榻上相見?扶我!”他掙紮著要撐起身子,額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蘇守誠和蘇建華蘇家二管家)對視一眼,深知老爺心意已決,也明白此舉關乎蘇家體麵與對故人的情義。兩人不再勸阻,小心翼翼地合力將蘇文定攙扶起來,為他披上外袍。
蘇文定幾乎將全身重量倚靠在兩人身上,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臉色比方才更加灰敗,呼吸也急促起來。蘇母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拿著帕子不停拭淚。
蘇家小姐蘇婉清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此刻見狀,悄然退至通往偏廳的月洞門邊,隱在紗簾之後,一顆心也隨著父親沉重的腳步而揪緊。
她既擔憂父親的身體,又對即將到來的談話充滿忐忑——那位陸家少爺,父親口中故友的遺孤,以及那懸而未決的婚約,都如同巨石壓在她心頭
陸福在偏廳裡坐立不安,麵前的茶水早已涼透。蘇府的寂靜與之前的混亂形成鮮明對比,更添壓抑。聽到門外傳來的沉重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他連忙起身。
當看到蘇守誠和蘇建華幾乎是架著麵無人色、虛弱不堪的蘇文定出現在門口時,陸福心頭劇震,一股強烈的愧疚與悲痛湧上。他疾步上前,未等蘇文定站穩,便“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觸地:
“蘇老爺!老奴有罪!萬沒想到……萬沒想到竟讓您悲痛至此!老奴……老奴該死啊!”聲音帶著哽咽的顫抖。
蘇文定被攙扶著在首座坐下,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抬起手,聲音嘶啞:“陸……陸福……快……快起來……此事……豈能怪你……”他看著跪伏在地的老仆,仿佛看到了陸文卓身後凋零的家門,心中酸楚更甚。
“煥之兄……為國捐軀……忠烈千秋……”蘇文定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有千斤重,“陸家……如今……境況如何?你家少爺……可好?”他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目光緊緊鎖著陸福。
陸福抬起頭,老淚縱橫,但這次,他的聲音在悲痛之外,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那是對少爺如今身份的敬畏,也是對蘇家可能反應的忐忑:
“謝蘇老爺垂問……老爺陸文卓)殉國後,先帝天啟爺)念其忠勇,特恩撫恤少爺,蔭授了錦衣衛百戶之職……”
此言一出,蘇文定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蘇守誠、蘇建華更是心頭劇震!錦衣衛?!那可是天子親軍!蔭授百戶,已是尋常人難以企及的起點了!
陸福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少爺他……自老爺走後,意誌並未消沉。他感念皇恩,替陛下儘心辦差,……屢有功勳。”他頓了頓,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些,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近日,陛下隆恩,已擢升少爺為錦衣衛指揮僉事……並掌北鎮撫司印務。”
“錦衣衛指揮僉事?!掌……掌北鎮撫司?!”蘇守誠失聲低呼,蘇建華也倒抽一口涼氣,扶著蘇文定的手都下意識地緊了緊。指揮僉事,正四品大員!
掌北鎮撫司,更是手握詔獄、稽查百官生殺大權的實權人物!這……這簡直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陸家少爺,竟已位至如此顯赫?!蘇文定更是渾身一震,仿佛連悲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衝淡了幾分,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震撼。
紗簾後的蘇婉清,亦是瞳孔微縮,絞著帕子的手指瞬間僵住。
陸福看著蘇家人驚駭的神情,心中百味雜陳,他重重磕了個頭,聲音懇切而帶著深深的愧疚:
“蘇老爺!老奴此來,一是替少爺稟報老爺陸文卓)殉國的噩耗,少爺身負皇命,羈縻在外,實在無法親至,心中痛悔萬分!二來……二來……”
他再次頓住,仿佛接下來的話重如千鈞:
“少爺深知蘇老爺高義!當年陸家尚在時訂下婚約,蘇老爺在陸家敗落、音訊渺茫之際,仍堅守信義,以‘已有婚約’為由婉拒四方求親,保全小姐清譽,此等重情重義之舉,少爺與老奴銘感五內,無以為報!少爺每每思及,愧疚難當!”
“少爺說……”陸福的聲音帶著哽咽,“……蘇家恩義,陸家永世不忘。然……然世事滄桑,陸家已非當年,少爺……少爺更是身陷險職,前程凶吉難料,實不敢再耽擱小姐芳華,誤了小姐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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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目光誠懇而帶著卑微的請求:
“少爺命老奴稟明:若……若蘇府已有佳婿良配,或……或對小姐終身另有安排,蘇老爺……蘇老爺儘可當……當沒有當年約定一事!此乃少爺肺腑之言,絕非推諉!少爺深感愧疚,隻道待他日得空,必親至蘇府,叩謝蘇老爺大恩!”
話音落下,偏廳內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凝重。蘇文定臉上的震撼尚未褪去,又被這突如其來的“退婚”之言衝擊得心神激蕩。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巨大的信息量——故友殉國的悲痛、陸家子驟登高位的震驚、對方主動提出解除婚約的衝擊、以及那話語中深切的愧疚與無奈——如同滔天巨浪,將他本就虛弱的心神衝擊得七零八落。
蘇母在屏風後捂住了嘴,眼中神色複雜難辨。蘇守誠和蘇建華麵麵相覷,心中翻江倒海:這陸家少爺……竟如此……如此……他們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位高權重卻主動退婚?是真心愧疚?還是……另有用意?
紗簾後的蘇婉清,臉色蒼白如紙。那素未謀麵的未婚夫,從忠烈遺孤驟然變成了手握重權的天子近臣,這本已足夠衝擊。而此刻,對方竟在顯赫之時,主動提出解除婚約,理由竟是……怕誤了她?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茫然,甚至是一絲被輕視的刺痛,瞬間淹沒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那聲哽咽逸出。
蘇文定劇烈地喘息著,目光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陸福,仿佛想從他臉上辨明陸錚少爺)這番話的真意。良久,他才用儘全身力氣,嘶啞地擠出幾個字:
“他……他……陸錚……真是……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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