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於汴的值房,氣氛比屋外的冰棱更冷。他麵前的案上,攤開的不是彈劾奏章,而是一本從江南八百裡加急送來的、浸著汗漬與恐懼的賬簿副本。
“查清了!”一名從江南星夜潛回的禦史,聲音嘶啞,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悸,“總憲!那‘玉蟬’的主人,是致仕的南直隸兵部尚書沈鶴年!
其子沈文昭,現任鬆江府同知!罷考生員中領頭鬨事的幾個秀才,皆出自沈氏宗學,或與沈家產業有千絲萬縷的勾連!
更緊要的是這本賬!”禦史的手指因激動而顫抖,“這是從蘇州府一個被‘清源堂’盯上、已聞風潛逃的豪商秘宅夾牆中起獲!
裡麵…裡麵記錄了近三年,江南各府通過沈家及關聯票號,向…向京師某位‘考功貴人’輸送的‘冰炭’孝敬!名目、時間、銀兩數目,詳列無遺!其接收標記,赫然是…是吏部考功司的暗記!”
賬簿翻到關鍵一頁,曹於汴渾濁的眼珠猛地一縮!那熟悉的標記,他曾在吏部過往的舊檔中見過!
他豁然抬頭,眼中血絲密布,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好!好一個‘考功貴人’!好一個江南巨蠹!這是要裡應外合,掀了朝廷的桌子!”他猛地拍案,“來人!持本憲手令,請陸大人調錦衣衛北鎮撫司在江南的暗樁!
給本憲盯死沈鶴年的老巢、沈文昭的府邸!一隻蒼蠅也不準放過!還有這本賬…”他盯著賬簿副本,如同盯著一條毒蛇的七寸,“即刻密送刑部韓部堂!請他務必…深挖!”
…………
刑部詔獄的寒氣,似乎能凍僵骨髓。王振邦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看著對麵形容枯槁、眼神卻透著一絲異樣光芒的漕運總督。
“沈…鶴年…”總督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儘了力氣,“南直隸…致仕的沈部堂…他的船…在運河…比漕督府的旗號…還管用…通州沉船…那批新糧…有三成…是給他沈家…在揚州的糧倉…補的窟窿…刺殺周忱…是怕…怕他查到…運河上…沈家夾帶的…私鹽…”
趙廷樞飛速記錄,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京師…‘考功貴人’…是誰?”王振邦的聲音如同冰錐。
總督喉嚨裡發出一陣嗬嗬的怪響,眼神充滿了恐懼和掙紮,最終化作一片死灰:“…他…他的標記…在‘永昌’票號…最高等的密櫃鑰匙上…也…也有…和…和吏部考功司…舊檔裡…那個…一樣…”他再也支撐不住,癱軟下去。
王振邦與趙廷樞對視一眼,眼中皆是冰冷的了然。賬簿、漕督的供詞、永昌票號的密櫃鑰匙…線索如同毒藤,終於纏向了那個隱藏至深的“考功貴人”!
王永光看著曹於汴秘密送來的賬簿抄件和王振邦轉來的漕督最新口供節略,麵色平靜無波,唯有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賬簿上那個刺眼的考功司暗記,漕督口中那模糊卻致命的指向…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
王永光緩緩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職官圖》前,目光落在江南那片錦繡之地,又緩緩移向京師吏部衙署的位置。
“好手段…”他低語。江南生員罷考是明槍,汙蔑新法是虛招,真正的殺招,是這本要命的賬簿和漕督的攀咬!
這是要借他王永光之手頒行的考成新法,反過來將他、將整個吏治清源之局,徹底炸得粉碎!將他王永光打成“外結強藩、內亂考功”的巨蠹!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文選司郎中臉色慘白地衝了進來,甚至忘了行禮:“天官!不好了!通政司剛送來的!都察院…都察院有禦史聯名上疏!彈劾…彈劾您!”他顫抖著遞上一份奏疏抄本。
王永光接過,目光掃過那熟悉的、充滿“大義凜然”的辭藻:
“…吏部尚書王永光,身負銓衡重寄,不思報效,反借考成新法之名,行壟斷選官之實!更縱容江南親故沈鶴年等,把持漕運,侵吞國帑,豢養死士,刺殺欽差!
通州沉船、周忱遇刺,皆與其脫不開乾係!現有江南豪商賬簿、漕督供詞為證!其標記赫然與吏部考功舊檔暗合!…伏乞陛下,罷黜奸佞,徹查吏部,以正朝綱,以安天下!”
…………
該來的,終於來了。雷霆萬鈞,直劈頂門!
王永光緩緩放下奏疏,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隻對文選司郎中道:“知道了。將本年所有待核之歲考初評,尤其是江南各府官員的,全部封存,移交‘清源堂’李文博郎中暫管。
吏部上下,各安其位,不得妄議。”聲音平穩得可怕。
“天官!這…這彈劾…”郎中急得幾乎要哭出來。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王永光打斷他,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告訴曹總憲和韓部堂,他們要的東西…在考功司甲字第七號密檔櫃。鑰匙…在我這裡。”
他攤開手掌,一枚黃銅鑰匙靜靜地躺在掌心,閃爍著冰冷的光澤。風暴已至,他選擇將自己,連同那最致命的證據,一同置於風暴眼的核心。
是粉身碎骨,還是滌蕩乾坤,唯看這帝國最後的氣數,能否壓過那無邊的黑暗。
…………
錦衣衛指揮使衙門。陸錚一身玄色蟒袍,並未罩甲,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太師椅中,指尖把玩著一枚剛從江南八百裡加急送來的玉蟬。
玉質溫潤,雕工精絕,蟬翼薄如蟬紗,卻透著一股子江南煙雨也洗不淨的陰鷙氣。
“沈鶴年…致仕的南直隸兵部尚書…”陸錚的聲音不高,在空曠陰冷的簽押房內回蕩。階下,一名風塵仆仆、麵頰帶傷的錦衣衛百戶單膝跪地,正是剛從江南險死還生的心腹。
“是!督公!”千戶聲音嘶啞,“生員罷考,府學被圍,皆是沈家豢養的酸丁鼓噪!其子鬆江同知沈文昭坐鎮幕後!
那賬簿…是從蘇州一個叫‘瑞昌隆’的綢緞莊夾牆裡起出來的,看守嚴密,折了三個弟兄!上麵記的‘冰炭’,接收標記,確係吏部考功司舊檔暗記無疑!還有…”千戶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後怕
“屬下等在沈家彆院外蹲守時,撞見一夥死士潛入,身手狠辣,不似尋常江湖路數,像是…軍中退下的老卒!目標…似乎是都察院派去查賬的禦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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