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熙三年的春天,似乎終於眷顧了這座屢經創傷的帝都。
護城河的冰層徹底消融,垂柳抽出了嫩綠的新芽,連空氣中那份硝煙與絕望混合的氣味,也被暖風和塵土的氣息衝淡了些許。
來自江南的漕船不再僅僅運送令人咋舌的白銀,也開始帶來蘇杭的絲綢、江西的瓷器、閩地的茶葉,市麵肉眼可見地活泛了起來。
五更三點,晨光熹微,午門外的廣場上已然聚滿了等候入朝的官員。
緋袍玉帶,青衫烏紗,依照品級勳爵,井然有序地肅立著。
隻是,與一年前那種死氣沉沉、人人自危的氛圍相比,此刻的隊伍裡,多了幾分低聲的交談與難以言說的活氣。
“王兄,聽聞昨日通州碼頭又到了一批江南的木材,說是要用於修複三大殿?”
“是啊,李閣老親自督辦的。戶部如今總算有了些底氣,不像往年,修個宮牆都要扯皮半年。”
“唉,江南是好了,可潼關那邊……孫白穀孫傳庭)還能撐多久?李闖勢大啊……”
“慎言!此事自有陛下與閣部、陸都督操心。你我做好份內之事便是。”
官員們的話題,依舊圍繞著漕運、邊關、錢糧,但語氣中少了幾分絕望,多了幾分切實的討論。
江南巨款的輸入,如同給這部生鏽的龐大機器注入了潤滑劑,雖然遠未達到順暢運轉的地步,但至少各個部件開始嘗試著重新咬合。
首輔李標與次輔錢龍錫的身影在隊列前方顯得沉穩了許多,他們肩上的壓力並未減輕,但手中的工具確實比以前好用了。
朝會之上,爭吵依舊。為了一項工程的撥款,為了某個官員的任命,為了對新政細則的不同理解,各方依舊會引經據典、爭得麵紅耳赤。
但底線已然不同——沒有人再敢公然質疑整頓江南、充實國庫的大方向,也沒有人再能以“國庫空虛”為萬能借口來搪塞一切。
陸錚依舊沉默的時候居多,但隻要他開口,那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聲音,總能迅速壓下大多數無謂的爭議,將議題拉回解決問題的軌道。
散朝之後,陸錚並未回府,而是徑直回到了錦衣衛指揮使衙門。這裡的氣氛,永遠比紫禁城更冷峻,更壓抑。
簽押房內,公文堆積如山。有來自江南林汝元的詳細彙報,有各邊鎮請求撥付軍械、補充兵員的呈文。
有各地錦衣衛衛所送來的密報——某地官員陽奉陰違,某處衛所仍有克扣,某位勳貴暗中串聯……帝國的千瘡百孔,在這裡以最赤裸、最具體的形式呈現。
陸錚埋首其間,朱筆不停。他需要從海量的信息中,分辨輕重緩急,做出決斷。
批閱一份關於大同鎮請求增撥火藥的公文,他需考量庫存、運輸路線以及馬科的實際需求;
審閱一份彈劾某位山西布政使的奏章,他需權衡證據是否確鑿,動此人會引發多大的連鎖反應。
周遇吉、曹文詔會不時前來彙報京營忠武軍的操演、擴編情況;
周墨林則會悄無聲息地出現,低聲稟報一些更為隱秘的消息,比如遼東皇太極似乎在與蒙古某部會盟,或是朝中某幾位官員近日走動頻繁。
“知道了。”陸錚通常隻是淡淡回應,目光依舊停留在文書上,“繼續盯著,沒有確鑿證據,不要輕舉妄動。”
他的每一個決策,都可能牽動無數人的命運,甚至影響整個帝國的走向。
這種權力帶來的,並非快意,而是沉甸甸的責任與如履薄冰的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