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總是雨。
冰冷的銀線連綿不絕地從鉛灰色的天幕垂落,擊打在瀛海市永無止境的金屬與玻璃叢林上,濺起朦朧的水霧,發出一種單調而宏大的白噪音。這座城市是一座永不沉睡的巨獸,而雨水就是它冰冷潮濕的呼吸。
在這片由極致繁華與深沉腐朽編織成的魔境深處,霓虹是永不凋零的惡之花。它們從高聳入雲的摩天樓宇外立麵上潑灑下來,巨大全息廣告牌裡的虛擬偶像對著濕漉漉的街道拋擲著媚眼,流光溢彩的商標符號扭曲了雨夜的輪廓,將流淌著汙水的地麵染成一片片病態而絢爛的油彩。懸浮車流在高架軌道上無聲滑過,拖曳出長長的光尾,如同在深淵中遊弋的發光水母。
而在這片光怪陸離之下,在城市肌膚的褶皺與陰影裡,是另一種生活。空氣裡混雜著廉價合成食物的氣味、潮濕的鐵鏽味、還有若隱若現的垃圾腐臭。狹窄的街道上方,各種線路雜亂無章地糾纏在一起,像黑色的藤蔓,雨水順著它們滴落,敲打在下方鏽跡斑斑的雨棚上,發出單調的嘀嗒聲。
“赤道”修車廠就窩在這樣一條巷子深處。它更像一個被現代化浪潮遺忘的金屬洞穴,門口堆積著報廢的零件,霓虹招牌有一半的燈管壞了,隻剩下“赤……廠”兩個字在雨幕中頑固地閃爍,像一顆衰竭的心臟。
林劫就在這片昏暗和嘈雜之中。
他半截身子埋在一輛老式燃油引擎汽車的底盤下,隻露出一雙沾滿油汙的工作褲和磨損嚴重的工裝靴。扳手與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與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遠處傳來的模糊城市喧囂,奇異地混合在一起。一道微弱的、隻有他能看見的淡藍色ar界麵懸浮在他的視野右上方,上麵無數數據流如同瀑布般無聲滾落——那是瀛海市的脈搏,龍吟係統公開層的城市實時數據流。他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手中的活計上,隻是偶爾,極其迅速地瞥一眼那些流動的信息,潛意識般地篩選、過濾,尋找著任何一絲不協調的波紋。
他看起來和這條巷子裡的其他人沒什麼不同,疲憊,沉默,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像一顆被隨意丟棄的螺絲,嵌在這座龐大機器最不起眼的角落。隻有那雙偶爾從引擎蓋下抬起望向窗外的眼睛,在接觸到那些絢爛霓虹時,會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疏離與疲憊,那深處藏著一潭死水,仿佛再強烈的光彩也無法在其中點燃倒影。
“阿劫,”老板粗啞的嗓音從辦公室門口傳來,蓋過了老舊收音機裡含糊的新聞播報,“弄完沒?那玩意你看得入迷,能當飯吃啊?”
林劫緩緩從車底滑出來,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用臂彎擦了下額角的汗,留下一道淡淡的油漬。“快好了。”他的聲音平穩,甚至有些低沉模糊,缺乏起伏,完美地融入修車廠的背景噪音裡。
老板咕噥了一句,又縮回他的小辦公室去了。
就在這時,修車廠那扇被撞得有些變形的金屬大門被猛地推開,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寒風裹挾著雨絲瞬間灌入,吹得懸掛的燈泡一陣搖晃。
一個老人踉蹌著衝了進來,他渾身濕透,花白的頭發緊貼著頭皮,臉上刻滿了焦急與恐懼的溝壑。他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用舊衣服包裹的物體,一進門就幾乎癱軟在地。
“劫哥……劫哥!求你,救救我……救救我老伴!”老人的聲音帶著哭腔,破了音,在空曠的車廠裡顯得格外刺耳。
幾個正在乾活的夥計抬起頭,好奇地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頭去,事不關己。在這座城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麻煩,同情心是奢侈且危險的東西。
林劫站起身,走到老人麵前,沒有伸手去扶,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他的目光掃過老人廉價且過時的外套,手腕上沒有最新型號的健康監測手環,隻有一道被劣質金屬扣帶磨出的紅痕——那是被強製佩戴又因為評級過低可能被係統限製甚至剝奪使用權限的舊款標識。
“怎麼了,劉叔?”林劫問,語氣依舊沒什麼溫度,但至少沒有驅趕。
“她……她心臟病犯了,很厲害!我叫了救護車,係統……係統說因為我的信用評分跌破閾值,最近的救護車調度優先級被調低了……要……要等!”老人語無倫次,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等不了啊!劫哥,我知道你有辦法,你懂那些……那些東西!求求你!”
老人顫抖著打開懷裡的包裹,裡麵是一個老舊但擦得很乾淨的平板電腦,屏幕上正顯示著一個極其簡單的醫療監測界麵,幾條生命體征曲線中,代表心率的那一條正驚心動魄地跌宕起伏,趨向危險的紅色區間。屏幕一角,一個刺眼的紅色圖標不斷閃爍——“服務受限:用戶信用評分不足c),資源調度延遲生效中”。
冰冷的係統提示,漠然地宣判著一個人的命運。
周圍似乎更安靜了,隻有雨聲和老人粗重的喘息。夥計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這次是真的看了過來。老板也從辦公室探出頭,皺著眉,但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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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劫的目光落在那個平板上,看著那條掙紮的生命線,看著那行冰冷的係統提示。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死水般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極細微的東西波動了一下。他沉默了幾秒,這短暫的幾秒對老人來說如同幾個世紀。
然後,他伸出手,不是去接平板,而是從工具台上拿起了自己的個人終端——一個看起來同樣老舊,但外殼有明顯diy改裝痕跡的設備。
他沒有連接平板,甚至沒有觸碰它。他隻是快速在自己的終端上敲擊著,屏幕亮起,複雜而陌生的界麵一閃而過。他的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指尖在虛擬鍵盤上幾乎帶起了殘影。
他在直接切入龍吟係統的公共調度網絡。並非暴力入侵,那太容易被察覺。他更像一個幽靈,一個深知係統所有縫隙和弱點的幽靈,利用一個早已存在、卻被係統自身邏輯忽略的協議漏洞——緊急醫療響應在某些極端延遲情況下,允許附近具備基礎資質的個人或機構進行臨時優先級申訴。這個功能幾乎沒人知道,也極少被成功觸發,因為它埋藏在無數層菜單和驗證之下。
但他的手指如同擁有自己的意誌,精準地繞過一層層虛擬屏障,偽造了來自一個社區醫療點的認證心跳信號,模擬了一次短暫的網絡波動導致的調度指令丟失,並巧妙地利用規則,將一次“延遲”重新定義為“需立即修正的係統錯誤”。
整個過程不到十五秒。
他放下終端。
幾乎就在他手指離開屏幕的瞬間,老人平板電腦上那個閃爍的紅色警告圖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綠色的對勾和一行新的係統提示:“優先調度已確認。救援單位:edapha7,預計抵達時間:2分鐘。”
老人死死地盯著屏幕,張著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臉上的絕望如同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虛脫的震驚和茫然。他抬起頭,看著林劫,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遠處,由遠及近,傳來了清晰而急促的醫療懸浮艇引擎聲,迅速變得響亮。
林劫避開老人的目光,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扳手,聲音依舊平淡:“救護車來了。費用……下次修車再說。”
老人如夢初醒,猛地衝出去,甚至忘了道謝,隻是在門口差點絆倒,然後又跌跌撞撞地衝向巷口,去迎接那輛原本永遠不會為他而來的希望。
醫療艇的藍光透過雨幕,在修車廠的牆壁上快速旋轉閃爍,然後逐漸遠去。
車廠裡恢複了之前的嘈雜,但氣氛卻有些微妙的不同。夥計們看著林劫的眼神裡多了些彆的東西,不是感激,而是一種混雜著敬畏和疏遠的好奇。老板嘖了一聲,搖搖頭,又縮回了他的辦公室。
林劫仿佛對這一切毫無所覺。他重新走回那輛未修完的汽車旁,拿起沾滿油汙的抹布,慢慢擦著手。窗外的霓虹依舊妖嬈,城市的脈搏依舊在ar界麵裡無聲奔騰。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在剛才那短短的十幾秒裡,他並非那個沉默的修車工林劫。他是另一個存在,一個可以在這座巨獸的血管裡投下一顆微小石子,並能讓它泛起一絲漣漪的存在。那種熟悉的、操控代碼、與龐大係統進行危險共舞的感覺,像一簇冰冷的火苗,在他內心深處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疲憊和刻意壓製的漠然所覆蓋。
他抬起頭,目光再次穿過滿是雨水的窗戶,望向那座被霓虹與雨水籠罩的、無邊無際的鋼鐵深淵。
雨,還在下。永無止境。
而在視野的ar界麵角落,一個極其隱蔽的圖標微微亮了一下,又迅速熄滅——那是一個加密訊號接入的提示,來自城市更深的陰影之下,預示著一些即將被打破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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