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黃昏時分，螞蟻王國的內殿籠罩在一片琥珀色的光暈中。穹頂鑲嵌的螢石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將殿內照得如同白晝。我隨平使者穿過由千萬根細密蛛絲編織的垂簾，腳下踩著的是用菌絲鞣製的地毯，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卻又被某種奇特的彈性托起。空氣中飄散著腐朽與新生交織的氣息——那是王國深處培育的真菌園飄來的孢子，混合著內殿四十九盞蟲蠟燈燃燒時散發的鬆脂味。
國王的寶座是一截巨大的朽木，表麵布滿蜂窩狀的孔洞，每個孔穴裡都棲息著發光的蕈蚊。當我們走近時，那些小蟲突然齊齊振翅，在寶座周圍形成一圈流動的光暈。國王的觸須在光暈中輕輕顫動，他遞來的茶盞是用蟬蛻打磨而成的，薄得能透出茶湯渾濁的墨綠色。茶麵浮著幾片未能完全溶解的秸稈碎屑，像極了暴雨後池塘裡腐爛的水草。
三百二十種作物精華。國王的複眼裡映著跳動的燭火，甲殼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從最北邊的黑麥到南境沼澤的蘆葦。平使者在旁邊輕輕碰了碰我的肘關節，我這才注意到殿角堆著成捆的秸稈標本，每捆都係著不同顏色的菌絲帶。茶湯入口的瞬間，喉頭先是一緊，接著舌根泛起鐵鏽味的苦澀，那些懸浮的微粒在齒間摩擦，確實像極了河灘上曬乾的淤泥。我強忍著沒有皺眉，卻聽見自己臼齒研磨砂礫的咯吱聲在頭骨裡回蕩。
燥熱是從第三口茶湯下肚時開始的。先是小腹騰起一團火，接著血管裡像注入了滾燙的蜜蠟。我看見自己手背上的汗毛根根直立，毛孔裡滲出的不是汗珠，而是帶著秸稈氣味的淡綠色霧氣。平使者的驚呼聲變得異常遙遠，殿頂的螢石突然炸裂成無數光點——原來是我縱身躍起時帶動的氣流。身體撞碎蛛絲簾幕的刹那，那些晶瑩的絲線在眼前緩慢飄落，每一根都映著七彩的折射光。
衝出宮殿時，我的足尖在菌毯上留下焦黑的腳印。月光下的王城街道像被無形的手拉扯著變形，賣夜露的小販還保持著揚起觸角的姿勢，他罐子裡收集的露珠正以不可思議的慢速從瓶口滑落。當我躍過第一條護城河時，甚至能看清水中每尾銀魚張開的鰓蓋，它們吐出的氣泡在接觸我周身熱浪的瞬間就化作蒸汽。風在耳畔不再是呼嘯，而是分解成無數細小的聲波，我能聽見十裡外甲蟲啃食樹皮的震動，能分辨出三百米地下蚯蚓蠕動時土壤顆粒的摩擦。
山巔的冷杉林在腳下變成模糊的綠色波浪。有顆鬆果朝我麵門飛來，卻在接觸皮膚的刹那碎成粉末——不是被我撞碎，而是我的眼睛突然能看清它每片鱗片的運動軌跡，身體自動調整到能將其瓦解的角度。這種感知的擴張帶來某種眩暈的快感，仿佛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可隨意揉捏的軟蠟。當我在半空扭轉身體避開一群夜巡的蝙蝠時，它們的超聲波在我皮膚上激起細密的電流，就像赤腳踩在綴滿露珠的草地上。
山洞口的藤蔓還保持著被掀開的弧度。那塊著名的花崗岩磨盤靜靜躺在洞中央，月光透過頂部的裂隙照在它表麵，那些雲母片反射的光點此刻看來如同星圖般清晰。當我五指扣住岩石邊緣時，感受到的不是重量，而是構成石塊的每粒礦物之間的空隙。某種陌生的力量從骨髓深處湧出，不是肌肉的膨脹感，更像是突然參透了物質存在的密碼。岩石離地的瞬間，附著在底部的苔蘚還在向下滴水，那些水珠懸浮在空中，折射著我周身散發的綠色光暈。
拋擲的動作完全出自本能。岩石穿過洞口時帶起的風壓將整片藤蔓扯得筆直，遠處傳來一連串樹木倒伏的悶響。但最令我戰栗的是聽覺捕捉到的後續——三千米外有群正在棲息的林鶯被驚飛，它們翅膀拍打的頻率，每片羽毛攪動氣流的渦旋，甚至某隻雛鳥嗉囊裡未消化的漿果籽滾動的聲音，全都化作清晰的數據流湧入我的神經末梢。
應該把茶桶搬來的。這念頭浮現時，我正盯著自己掌心發愣。皮膚下的毛細血管網泛著詭異的熒光，那些綠色光流沿著經絡奔湧的軌跡，與茶湯裡懸浮的秸稈纖維驚人地相似。洞壁上的鐘乳石突然開始滴水，每滴落下的水珠都在地麵砸出微型火山般的噴發狀。我的時間感徹底混亂了，能同時感知到水滴落下需經曆的十三種形態變化，卻又對已經枯坐多久毫無概念。
悔意像遲來的茶湯後勁般漫上心頭。不是後悔喝下那杯茶，而是後悔沒在力量巔峰時多做些什麼。那些在飛行途中掠過的村莊，若當時順手扶正被風吹歪的糧倉該多好？那些在河底看到的掙紮的溺水螞蟻，若當時......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疼痛打斷了思緒，綠色的血珠滲出來，落地竟長出細小的菌絲。我突然意識到，或許整座螞蟻王國都是某個巨大培養皿裡的菌落，而所謂秸稈素茶，不過是高等文明投喂的實驗藥劑。這個念頭讓周身的熒光劇烈閃爍起來，洞頂的裂隙在視野裡扭曲成國王微笑的弧度。
當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刺入洞穴時，我正用指尖在岩壁上刻劃飛行時記下的星圖。指甲與岩石摩擦迸發的火星裡，又看見茶湯中沉浮的秸稈殘渣。那些纖維在記憶裡不斷重組，漸漸拚湊出令人窒息的真相——每根秸稈都來自不同獻祭者的莊稼，三百二十種作物對應著三百二十個被吞並的部落。所謂延年益壽的秘方，不過是掠奪來的生命精華。新生的力量突然變得滾燙，綠色熒光灼燒著每寸皮膚，我在劇痛中大笑起來，震落的碎石間，無數發光的蕈蚊正從我的毛孔中蜂擁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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