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冬天沒有雪,風從兩江口吹過來,掠過橋身,帶著一點濕冷。
這天江辰拒絕了所有的安排,隻說要一個人出門轉轉。
他拉起衣領,直接讓司機把車在江灘邊停下。
順著親水平台往下走,防浪牆上新的塗鴉蓋過了舊字,傍晚練嗓的老人還在,口琴吹的是他小時候聽膩的那首歌,節拍全都對,卻再也不是當年的味道。
江漢關的鐘聲在傍晚敲過一遍,江風從漢口江灘拂來,卷著攤販煎鍋裡冒出來的油煙味。
他在一家書報亭前站住,指尖停在玻璃上的舊雜誌封麵上,那年他第一次上報紙就是在這條街拐出去不遠的地方。
攤主抬頭看了他一眼,禮貌地點點頭,很快就把視線移開了。
他沿著江漢路往裡走,節日的燈把街麵照得通亮,新的咖啡店擠在曾經的錄像廳旁邊,招牌乾淨利落,玻璃上貼著本周特調。
他下意識抬頭尋找那家開在拐角處的老照相館,記憶裡帶著木頭味的,門口總有兩張高腳凳。
現在那裡是一家輕食店,櫃台後麵的小姑娘把牛油果切成一塊一塊,屏幕上滾動下午茶套餐。
這裡的一切和記憶裡差不多,可是人全都換了。
江辰站了半分鐘,什麼也沒說,繼續往前。
小學在一條背街的小巷裡,校門口的梧桐樹被修短了,鐵門換了新樣式,門衛室加高了玻璃。
操場邊那塊水泥地曾經有一處裂縫,他和同桌用粉筆在上麵畫過一條白線,輸了的人要請對方吃兩毛錢的冰棍。
裂縫被重新抹平了,水泥紋理像新的皮膚,看不出任何曆史。
幾分鐘後,一個中年女老師快步從樓裡出來,神色乾練,走路的姿勢和當年一樣。
她走近時,江辰叫了她一聲:“王老師。”
對方愣了愣,禮貌地回以一笑:“你是家長嗎?找哪一班?”她看他的目光裡隻有職業性的溫和與距離。
“我是你帶過的學生。”他說得很慢,把自己的名字念出來,又報了當年的班級和座位,還加上一句他們班裡流行過的“罰背古詩”的小插曲。
他記得太清楚,清楚到連冬天擦得通紅的黑板都記得。
王老師沉默了幾秒,隨即搖頭:“對不起,我教過的孩子很多,這些年也換了好幾屆。你說的名字我沒有印象。”她轉身對門衛解釋說這是位“校友”,又轉回頭客氣補了一句,“歡迎回來看看。”
她遞過來一張“校友參觀須知”,指著上麵的流程說可以周末登記。
江辰接過紙,笑了笑,說沒關係。
他退後一步,孩子們從他身邊跑過,書包在肩上上下跳,像他很久以前的影子,可是誰也不是他。
初中在友誼路,穿過兩站地的老車程。
校門口的小賣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統一的便民亭,裡麵賣礦泉水、文具和代充卡。
教室的窗戶多了一道防護欄,操場的跑道變成了新的材料,顏色鮮亮,陽光落在上麵像一層薄膜。
風從甬道裡穿過去,帶著石灰粉的味道,他忽然記起從前冬天做早操時凍紅的耳朵,記起課間為了躲風把手塞進衣袖裡,記起每一天第一節課前他都會在樓道口偷偷練停球的動作,鞋尖輕輕一挑,球從牆上反彈回來,他就又接住。
高中在更遠一點的地方,他坐二號線過江,出站在中南路,校門正對的那家熱乾麵鋪子還開著,攤主換了人,鍋裡滾著的芝麻醬依舊濃,油香壓著蒸汽往外漫。
他點了一碗,芝麻醬要得多,蔥少放,像從前一樣。
第一口下去,胃裡立刻暖起來。
他差點就要說“老樣子”,話到嘴邊又拐了彎。
年輕的老板問他要不要再來一份,他搖頭,說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