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強那根鑲金絲的鱷魚皮帶扣彈開的時候,蘇桐剛把半瓶陳醋澆進咕嘟冒泡的紅燒肉鍋裡。
油煙氣混著老抽的醬色在出租屋憋悶的空氣裡纏成絲,油煙機抽風機葉輪上結了層黃褐色的油膏,轉起來像哮喘病人喘不上氣。
兩千萬。許強指頭敲著掉漆的折疊桌沿,腕子上那塊江詩丹頓的表盤反光晃著蘇桐的眼,市南那塊地,簽完字就到你個人賬上。
鍋鏟刮過鍋底,帶起刺啦一聲響。蘇桐手腕一抖,三粒花椒準準落進許強麵前的二鍋頭杯裡。
許總嘗嘗,砂鍋蓋子掀開的蒸汽撲在她似笑非笑的嘴角,地溝油炒的肉…香不香?
油煙機轟轟地響,抽風口的鐵柵欄上掛著一排亮晶晶的油珠子,要滴不滴。那扇葉轉得慢吞吞,粘著的厚油膏讓那動靜聽著跟拉風箱似的,呼哧帶喘。鍋裡燉的紅燒肉“咕嘟咕嘟”直冒泡,暗紅色的湯汁頂著油亮的肉塊兒翻滾,那氣泡頂到表麵,“啵”的一聲破開,濺起點油星子,落在旁邊電磁爐的麵板上,滋啦一下就凝成個小黃點。出租屋就屁大點兒地方,這點油味、醬油味、糖色味兒,還有肉本身的葷腥氣,全憋在這巴掌大的屋裡,擰成了股粗麻繩,死死纏著人脖子。
許強就坐在這油霧繚繞的戰場中心。他那件高級西裝料子算是糟踐了,煙味醬氣醃肉似的裹著他。剛才彎腰落座的時候,屁股底下那張塑料折疊凳“嘎吱”一聲慘叫,聲音慘得能撕破耳膜。他像是被板凳那聲抗議驚著了,腰杆下意識挺得倍兒直,屁股就挨著凳子前三分之一那塊,懸著一半,看著就硌得慌。就他那副樣子,和眼前這碗油光發亮、軟糯晃悠的紅燒肉坐一塊兒,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擰巴。
他左邊胳膊肘撐在桌上,手底下壓著份打印紙,紙頁邊緣被汗濡濕了一小圈,顏色比其他地方深。右邊手指頭嘛,就不怎麼老實了,指甲蓋修剪得溜光水滑,在那薄薄的折疊桌沿上,“噠、噠、噠”地敲著。敲的力道不大,但那桌子腿兒不結實,跟著那節奏就輕輕顫悠,連帶那桌上小半杯剛倒上的二鍋頭也跟著晃,在杯壁裡頭撞來撞去,清亮亮的酒液蕩起細紋。
“兩千萬。”許強開口了,聲音不高,在這油煙機的轟鳴裡得提著點氣才能聽清。他就說了這麼仨字,手指頭還在敲桌沿,沒停。“市南火車站後頭,原來玻璃廠那片,”他眼皮子抬了抬,目光像小刀片似的刮過蘇桐背對著他翻炒的側影,“手續都給你跑通了。合同在這,”手指頭在那份濕邊兒的文件上點了點,“隻要你簽了字,”他那敲桌沿的指頭突然停了,手腕一轉,露出腕子上那塊亮得晃眼的江詩丹頓,表盤底下那一圈碎鑽在頂燈昏黃的光線裡閃出點賊光,正好刺著人眼,“立馬到你賬上。乾淨錢,隨便支取的活水。”
鍋鏟刮在鍋底上,“刺啦——!!”一聲爆響!又尖又利,硬生生把油煙機的嗡嗡聲給撕開個大口子。
蘇桐握著鍋鏟的手腕子快得看不清影兒似的,輕輕巧巧地一抖。幾粒黑乎乎、圓滾滾的小東西就從鍋沿被拋了起來,在渾濁的油煙氣裡翻了個跟頭。
啪嗒…啪嗒…啪嗒。
三粒花椒,不偏不倚,正好掉進許強眼前那個二兩的玻璃杯裡。杯底剩的那點清透見底的二鍋頭,瞬間被染上一絲渾濁的棕黃。那花椒粒沉下去,又浮起來,在酒液裡慢慢舒展,麻香辣氣一下子就在這小空間裡張開了爪牙,混著先前濃鬱到化不開的肉香,嗆得人鼻腔發癢。
鍋灶的火被她“啪”一下關了。那持續不斷的“咕嘟”聲猛地消失,屋裡瞬間安靜得可怕,隻剩下油煙機還在那裡徒勞地哮喘。蘇桐抓著砂鍋蓋子上那個燙手的瓷鈕,手腕用力那麼一提——
“噗”的一聲輕響!
一股濃鬱的、帶著醬香肉味的白汽如同蟄伏已久的白龍,猛地從鍋口衝了出來!滾燙的水汽裹挾著油脂特有的芬芳,甚至還有一點點冰糖被高溫灼燒過的、微妙的焦糖香氣,凶猛地撲向許強那張保養得當、此刻卻略顯僵硬的臉。
白蒙蒙的水汽後麵,蘇桐半張臉隱在蒸騰的霧氣裡,隻有嘴角微微向上挑起一個細微的弧度。那弧度很微妙,像是在笑,又像是嘴角肌肉不經意地抽搐,眼神卻是越過那片白霧,清淩淩地釘在許強臉上。她把那股子熱氣騰騰、讓人唾液腺造反的香味當成了背景音,聲音不高,帶著點鍋氣熏染後的微啞,慢悠悠地砸進短暫的寂靜裡:
“許總嘗嘗味兒?”
她沒看鍋裡的肉,目光也沒動,嘴角那點若有似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毫厘,每個字都像蘸了油的火星子:
“剛開春收的地溝油煉的頭道精……炒這五花三層的肉,”她頓了頓,砂鍋蓋子徹底掀開,濃鬱到極致的醬香肉味如同實質般狠狠砸在許強臉上,“香……不香?”
許強喉結那疙瘩肉眼可見地上下滾了一下。鼻子底下那股子洶湧的肉香霸道地往腦子裡鑽,跟摻了迷魂藥似的,可蘇桐那幾句話,尤其是那“地溝油”仨字,像是塊帶冰碴子的石頭,哐當就砸進了胃裡那池被肉香勾起來的饞蟲湯裡。他吸了吸鼻子,下意識地往後挪了一點,試圖避開那過於熱情又油膩的蒸汽熏蒸,金絲眼鏡片上已經蒙了一層細密的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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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那調門明顯有點沒接上氣兒,強行把自己拉回掌控全局的頻道,“地溝油?蘇老板真會說笑。”他扯了扯嘴角,想擠出個“一切儘在掌握”的從容笑,可惜被鼻梁上歪了的眼鏡和臉頰邊抽動的肌肉出賣了。“錢的事好說,簽了字就是你的。但鼎盛那份關於墨盒廢液催化專利的原始記錄……”
他往前欠了欠身,壓低了聲音,那動靜混雜著油煙機的殘喘,字字都敲在人神經上:“東西呢?我知道在你這兒。給我,城南地皮之外,我再給你加三個點的乾股。”他手指頭在桌麵上輕輕點著,目光鎖死蘇桐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蘇桐像是沒聽見他後半句,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從砂鍋裡精準地夾起一塊顫巍巍、裹滿了濃稠醬汁的方肉。那肉塊肥瘦相間,色澤紅亮誘人,湯汁拉著黏糊糊的絲,滴在灶台上啪嗒一聲輕響。
“墨盒廢液?”她像是才反應過來,把肉塊懸在半空,歪了歪頭,眼睛在彌漫的霧氣後顯得格外亮,帶著點無辜的困惑,“那玩意兒……不是年前就被環保當‘危廢’拖去北郊焚燒爐填坑了嗎?”她說完,手腕一鬆,那塊油光水滑的紅燒肉“啪嗒”一聲,穩準狠地落回滾燙的肉鍋裡,濺起幾點紅亮的油滴。
許強臉色“唰”一下變了!之前強裝的鎮定像劣質油漆被潑了桶汽油,瞬間龜裂剝落!
“放屁!”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折疊桌上!“哐當!”桌上那玻璃杯應聲跳起老高!渾濁的酒液潑出來大半,混著那三粒泡得發脹的花椒,全潑灑在他那昂貴的亞麻西裝褲上!
“當老子傻?!環保簽收回執還在老子保險箱鎖著!”他幾乎是吼出來,額角青筋都蹦出來了,鼻尖上冒著油汗,“有人看見那批罐子是空車出去的!裡頭東西……”他身體前傾,恨不能把那張氣急敗壞的臉懟到蘇桐眼前,壓低的聲音嘶吼著帶著血腥氣:“……半道就他媽卸在你這破廠後庫的酸池子裡了!”
折疊桌腿被他拍得發出尖銳的呻吟,連著那小小的出租屋都好像跟著抖了一下。潑灑的二鍋頭混著花椒的麻味,迅速在褲腿上洇開深色的、散發著濃烈酒精和香料氣息的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