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膝蓋撞擊青石板的悶響,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口,瞬間抽乾了周遭所有的空氣。我整個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四肢百骸被無形的冰霜凍結,連呼吸都忘了。眼前這荒謬絕倫的景象——穗禾,那個總是倔強得像頭小牛犢、眼神裡藏著與年齡不符的警惕與防備的小丫頭,此刻竟直挺挺地、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跪在我麵前!
空氣仿佛被抽乾了,偌大的王家府前院陷入一片死寂。方才還喧鬨的人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寫滿了錯愕與茫然。賓客們端著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侍女們忘了手中的托盤,就連見慣了大場麵的王老爺,也撚著胡須,眉頭緊鎖,眼底是深不見底的困惑。無數道目光,如同無形的針,密密地紮在我和跪在地上的穗禾身上,探究、疑惑、驚疑不定。
“嘶……這小女娃是誰家的?”
“瞧這身量,頂多八九歲吧?莫不是……陽哥在外頭留下的……骨血?”一個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鑽進耳朵。
“胡扯!”立刻有人反駁,“陽哥是什麼人?清清白白!再說了,夏小姐可是陽哥正正經經的初戀,這才相識多久?半年!上哪兒蹦出這麼大的閨女?”
“就是就是,”另一個聲音帶著離朝盛世特有的矜持與不解,“這都什麼年月了?就算是親閨女,也沒有這樣當眾跪父親的道理啊!成何體統……”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彆多……”
“瞧著倒不像作偽,那眼淚……嘖嘖……”
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每一個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我緊繃的神經上。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來不及多想,更顧不得那些紛亂的議論,我幾乎是踉蹌著衝上前去,聲音因為驚急而有些變調:“快起來!小鬼!”我俯身伸手去拉她的胳膊,觸手卻是一片冰涼,那小小的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你這是做什麼?地上涼!”
穗禾卻猛地搖頭,小小的頭顱搖得像撥浪鼓。那層籠罩在她眼眶裡的水霧終於不堪重負,化作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決堤般洶湧而出。它們順著她稚嫩卻寫滿風霜的臉頰滾落,砸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仿佛承受著莫大的痛苦,哽咽的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撕裂著擠出來:“不……陽爺……”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那雙總是帶著防備或狡黠的眸子,此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悲慟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感激,“你……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啊!嗚嗚……”那聲嗚咽,如同受傷幼獸的哀鳴,淒楚得讓人心碎。
所有勸慰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我喉頭滾動了一下,沒有言語,隻是默默地、更矮下身去,幾乎與她平視。指尖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輕輕拂過她濕漉漉的臉頰。指腹下是孩童特有的柔嫩,可那淚水的溫度卻灼人,帶著一種穿透皮膚、直抵心臟的力量,讓我的心也跟著劇烈地顫抖起來。
就在我指尖觸碰到她淚痕的瞬間,穗禾積蓄的所有委屈、孤寂、惶恐與不敢置信的溫暖,如同找到了唯一的堤口,轟然爆發。她猛地向前一撲,小小的身體帶著巨大的衝擊力,一頭紮進我懷裡,雙手死死攥緊了我胸前的衣襟。那不再是壓抑的嗚咽,而是徹底失控的嚎啕大哭,聲音嘶啞而絕望,仿佛要把積攢了四年的冰霜、四年的委屈、四年的無人問津,連同此刻這份她無法承受的“好”,全部傾瀉出來。
“陽爺……四年了……嗚嗚……整整四年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滾燙的淚水迅速浸透了我的衣襟,“自從我爹……丟下我……走了以後……第一次……嗚嗚嗚……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麼好……對我這麼好過啊!”那斷斷續續的話語,每一個字都浸透了刻骨的孤獨和無助,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我心上來回拉扯。我仿佛看到了這瘦小身軀背後,那漫長四年裡踽踽獨行、在冷漠與欺淩中掙紮求存的灰暗影子。
再沒有猶豫,我收緊手臂,將她那哭得渾身顫抖、冰冷又滾燙的小小身體,用力地、緊緊地擁在懷裡。手臂的力量幾乎要將她揉進骨血,仿佛隻有這樣,才能驅散她骨子裡的寒氣,才能傳遞給她一點微不足道的支撐。我的下頜抵著她柔軟的發頂,任由她的淚水浸透衣衫,灼燙皮膚,也任由那份沉甸甸的、名為心疼的酸楚,在胸腔裡無聲地蔓延、發酵。在這滿堂的驚愕與不解中,在這冰冷堅硬的青石地上,隻有這緊緊相擁的姿勢,成了對抗她整個破碎世界的唯一壁壘。
“陽爺……”懷裡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她的小臉埋在我胸口,悶悶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透過布料、皮膚、肋骨,直直撞進我靈魂深處,“你懷裡……好暖和……像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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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一樣……”
這四個字,如同平地驚雷,在我腦中轟然炸響!
他?
是她那早已逝去的父親嗎?那個在她記憶裡留下最後一點溫存、卻最終將她遺棄在無邊黑暗中的身影?還是……某個在她短暫的、充滿苦難的流浪生涯裡,曾短暫地給予過她一絲庇護、卻又如同泡影般消失無蹤的過客?
我?李陽?在她心中,竟然占據了如此高的位置?高到足以和那個模糊的、代表著她生命中最後一點溫暖的“他”相提並論?
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混雜著沉甸甸的壓力,瞬間攫住了我。我隻是……隻是給了她幾頓飽飯,一個遮雨的屋簷,在她被小混混欺負時順手擋了一下,甚至有時心情煩躁還會嫌她麻煩……這些微不足道、甚至帶著幾分隨意和施舍意味的舉動,在她那漫長而絕望的四年黑暗裡,竟成了唯一的光束?
我低頭,看著懷裡這個瘦小得不像十一歲孩子那營養不良的身體欺騙了所有人的眼睛)的穗禾。她的人生,無疑是被這所謂的“離朝盛世”遺忘在角落裡的灰燼。四年前成為孤兒,從此在泥濘和冷眼中獨自掙紮求生,像一株無人照料的野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艱難地維持著那一線生機。她的世界,是冰冷的石板,是惡意的推搡,是長久的饑餓和無人回應的呼喚。
而我呢?李陽的人生,雖談不上光芒萬丈,卻無疑是浸泡在暖陽裡的池塘。我有肝膽相照、可以托付性命的四個結拜兄弟——沉穩睿智的韓策言,豪爽義氣的高傑,麵冷心熱的楊仇孤,機敏跳脫的何源。我們有酒同醉,有難同當,吃喝玩樂從來不用愁,揮霍著少年意氣。我有戀人夏施詩,她性子是烈了點,像一匹難以馴服的胭脂馬,可我們吵吵鬨鬨中流淌的是真摯的情意,是未來可期的幸福。我還有父母——獵戶李飛鴻和第五蘭,他們雖常年在家,卻是我最堅實的後盾。我的世界,是喧囂的宴席,是溫暖的燈火,是兄弟的喧鬨,是戀人的嗔笑,是父母遠隔千山萬水卻從未缺席的掛念。
就在這一刻,在這冰冷堅硬的青石地上,懷裡擁著這個哭到脫力、把我視為唯一救贖的小小身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圖景,如同冰與火般猛烈地撞擊在一起。
我,這個在江湖上或許也做過幾件不那麼光彩、自嘲為“有良知的惡人”的李陽,竟成了她黑暗深淵裡唯一能抓住的、帶著“他”的溫度的浮木?
這份認知帶來的震撼,遠比她方才那一跪更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上。那沉甸甸的酸楚,此刻化作了更為複雜的洪流——是心疼她無邊無際的苦難,是難以置信自己竟被如此依賴,更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關於自身存在的重量的茫然與悸動。懷裡的溫暖仿佛有了千鈞之重,讓我抱著她的手臂,微微發顫。
四周的議論再次響起:
“看起來這小丫頭是陽哥撿來的,唉……造化弄人啊……這丫頭估計是泡在苦水裡長大的……”
“看看吧,我就說陽哥怎麼會有女兒?”
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上一刻還沉浸在溫存與悲傷中的穗禾,身體猛地一僵,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毫無預兆地、決絕地從我緊擁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力量大得出乎意料。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承受著千鈞重壓,纖薄的身影像風中脆弱的蘆葦。
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在她蒼白的麵頰上肆意流淌,衝刷著未乾的淚痕。然而,那雙被淚水浸透的眼眸深處,卻驟然燃起一種近乎瘋狂的光亮。她猛地抓住我的手,冰冷的手指帶著絕望的力道,幾乎要嵌入我的皮肉。她不容抗拒地攤開我的手掌,掌心向上,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
然後,她做了一件讓我心臟驟然停止跳動的事——她將那把匕首,那把銘刻著“禾”與“陽”不容置疑地放進了我的掌心。
這匕首看起來很新,應該是最近刻的,她刻這個的意圖是什麼?
沉甸甸的金屬觸感帶著死亡的寒意,瞬間從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那兩個被深刻入骨的字符——“禾”與“陽”——仿佛擁有了生命,化作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痛楚尖銳而清晰。
“陽爺……”穗禾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又透著一股奇異的亢奮。她用袖子狠狠抹去糊住視線的淚水,動作近乎粗魯,那雙通紅的眼睛卻死死盯住我的臉,目光銳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靈魂,搜尋著什麼早已逝去的影子。“像!實在太像他了!”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發現驚天秘密般的激動和篤定。
“他也是個硬氣的男子漢!”她的語速加快,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鼓麵上,鏗鏘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追憶,“骨頭比鐵還硬!你是沒見過他那時的樣子……被吊在梁上,皮開肉綻,血順著腳尖往下淌……那些人,用燒紅的烙鐵燙他,用帶倒刺的鞭子抽他,把他十根手指的指甲生生拔掉……他疼得渾身痙攣,牙都咬碎了,血沫子從嘴角往外冒……”穗禾的聲音因回憶的慘烈而顫抖,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崇拜的光芒,“可他就是不吭一聲!一個求饒的字都沒有!他們一遍遍逼問我的下落,吼得震天響,鞭子抽斷了……他呢?喉嚨裡嗬嗬作響,嘴唇都咬爛了,硬是沒吐出關於我的半個字!這就是他的硬氣!頂天立地的硬氣!”她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再次置身於那血腥恐怖的場景,為那個身影的堅毅而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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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個……不完全的惡人!”穗禾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複雜而急切,像是在為我,也像是在為她自己辯護,“和陽爺你一樣,他手上也沾過血,也做過見不得光的事……可他不是濫殺無辜的瘋子!他殺過人,隻殺過一個!為了……為了他心尖尖上的那個女孩!”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和痛楚,“那混蛋欺負她,差點毀了那女孩……他知道了,眼睛都紅了,提著一把破柴刀就去了……乾淨利落,一刀斃命。你說他傻?他狠?可那就是他的血性!為了護著心愛的人,什麼閻王殿都敢闖!陽爺,你說,是不是像你?”她急切地追問,目光灼灼,仿佛非要從我這裡得到一個認同。
“還有……”穗禾的聲音忽然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澀和偏執的肯定,混合在濃重的悲傷裡,顯得格外怪異,“他對心愛的那個女孩……有著極高的‘色心’。”她用了這個詞,似乎覺得不夠準確,又急切地補充,“不是下流!是……是藏不住的熱切!眼神像燒紅的炭,恨不得時時刻刻黏在她身上,想親近,想占有,想得發瘋!可他隻對她這樣!旁的女子,再是花枝招展、投懷送抱,他連眼皮都懶得撩一下,嫌惡得很!那心思,又野又純,就認準了一個人!陽爺……”她再次看向我,眼神裡有種近乎淒厲的求證,“是不是?是不是和陽哥你一模一樣?隻對心尖上的人,才……才那般情難自禁?”
她急促地喘息著,臉頰因激動泛起病態的潮紅。那柄躺在掌心的匕首,冰冷地提醒著現實,而她口中關於“他”的描述,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特質,都像一把鑿子,狠狠鑿在她認定的、我與他重疊的影像之上,帶著血淚的控訴和近乎絕望的認同。空氣裡彌漫著悲痛、偏執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對逝去影子的瘋狂追索。
“他是誰?”我緩聲問道,想要知道這個和我相似的人究竟是誰。
”我的爹爹……”穗禾緩聲答道,“可惜……你終究不是他……他是個農民……哪怕你再溫暖……你依舊不是他……”
“但是……隻有你最像他……”
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我緊握著匕首的手上,仿佛那冰冷的金屬是她與世界唯一的連接點。淚水無聲地滑落,不再有之前的洶湧,隻剩下一種枯竭般的流淌。
“陽爺……”她喃喃著,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茫然,“我……我把爹爹……刻給你了……”
這句話如同最後的判決,帶著孩童天真的殘忍和刻骨的悲傷。她不是要認父,她是在獻祭。獻祭她心中那個早已模糊卻無比重要的影子,獻祭她僅存的、關於“好”的全部寄托。她把自己世界裡最後一點珍貴的東西——那個“像他”的幻影——刻在冰冷的鐵上,笨拙地、絕望地“送”給了我。
“你……收下它……好不好?”她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眼中是最後的、微弱的乞求,如同風中殘燭,“就當你……收下他了……收下我……這四年……沒人要的……念想……”
“好……這匕首……我就收下了……”我沉聲應道,掌心收攏,將那柄承載著沉重過往與熾熱寄托的冰冷金屬緊緊握住。它的棱角硌著皮肉,那份冰涼卻奇異地被掌心的熱度中和,仿佛在回應著穗禾那份孤注一擲的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