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的臉色徹底白了。
這些具體而微的“瑣事”,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底層暗流。
他腦中嗡嗡作響,仿佛聽見無數細小的怨恨在六國故地的角落裡滋生、彙聚。
隔壁耳房內,一片死寂。
蒙毅偷眼覷向嬴政,隻見皇帝陛下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這些“瑣事”,這些他為了“移風易俗”而製定的嚴苛律令,在千裡之外,竟被扭曲執行至此?
他想起李斯奏報各地“風俗漸淳”的文書,此刻看來,字字都透著粉飾的油膩。
“還有更離譜的!”趙天成仿佛打開了話匣子,越說越來勁。
“你們秦人講究‘分異令’,兒子成年必須分家,另立門戶,對吧?”
“這規矩在關中,地廣人稀,還行得通。可你把這套搬到關東那些人多地少的地方試試?”
“一家十幾口人,就守著祖宗傳下來的幾畝薄田,按《分異令》強行分家?兒子分出去,沒地種,沒房住,隻能去租地主的地,或者乾脆賣身為奴!原本一家人合力還能勉強糊口,這一分,直接逼得人活不下去!”
“這法令,在他們眼裡,不是強國之策,是催命符!是斷子絕孫的刀!”
他拍著大腿,語氣充滿了荒誕感:“始皇帝想把天下變成一塊整整齊齊的玉璧,這心思,絕了!”
“可問題是,六國故地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是幾百年傳下來的老根兒!不是泥巴捏的!你用關中的模子,硬要往關東那些長得奇形怪狀的樹根上套,結果隻能是——要麼樹根被勒死,要麼模子被撐爆!沒有第三條路!”
“水土不服啊,公子!這郡縣製的大樹,根子紮不進六國故地的土裡!”
“硬栽下去,看著枝繁葉茂,底下的根早就爛了!”
扶蘇徹底沉默了,額頭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趙天成描繪的景象太過具體,太過鮮活,衝擊著他自幼接受的“郡縣製乃萬世之基”的理念。他感到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帝國的根基,似乎正在這看似“統一高效”的製度下,被無形的力量蛀蝕。
“那…那該如何是好?”扶蘇的聲音帶著一絲茫然和不易察覺的祈求,“難道…要恢複分封?重蹈周室覆轍?”
“恢複分封?”趙天成誇張地一拍額頭,“公子,你這想法更危險!始皇帝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再切成一塊塊送出去?那才真是嫌命長!周天子哭暈在洛邑了好嗎!”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玩味:“郡縣製本身沒錯,錯的是玩法太單一!始皇帝是基建狂魔,搞的是全國連鎖直營店,規矩都一樣,可問題是,各地的‘客官’口味不一樣啊!”
“比如泗水郡那地方,河網密布,三天兩頭鬨水患。按秦律,修水利是郡守的職責。可新派去的秦吏,是打仗砍人升上來的,懂個錘子的治水?”
“就知道按律征發民夫,挖溝築堤。結果呢?溝挖得筆直好看,符合秦律標準了,可水一來,該淹還是淹!”
“為啥?他不了解當地水性!瞎指揮!勞民傷財,屁用沒有!”
“老百姓罵誰?罵郡守?罵秦吏?最後還不是罵到鹹陽宮那位頭上?”
他看向扶蘇,眼神銳利:“你說,這種情況,是郡縣製不好,還是派去的人不行?或者說,鹹陽宮裡的規矩,是不是該給下麵留點‘因地製宜’的活扣兒?”
“彆動不動就‘律令如山,違者必究’?”
“那郡守要是敢用本地懂行的老水工,按本地經驗修個彎彎曲曲但真能防洪的堤,算不算違律?要不要被治罪?”
扶蘇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趙天成的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他思維深處某個被“秦律萬能”所堵塞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