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文創園區裡的銀杏樹開始泛出璀璨的金色。
何誌明的生活依舊圍繞著那間儲物室,但內裡的氣象已悄然不同。
他開始主動將整理好的資料進行更細致的歸檔,甚至向王經理提出了一些優化存儲空間的簡易方案。
王經理驚訝於他的變化,從善如流地采納了,並在一次園區內部會議上,不點名地表揚了這種“主人翁精神”。
這話傳到何誌明耳中,他正在給那幾盆長勢喜人的綠蘿修剪黃葉。
他的手頓了頓,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修剪的動作卻更加細致輕柔了幾分。
一種被需要、被肯定的感覺,如同微弱的電流,緩慢地修複著他斷裂已久的神經。
林少蓮依舊是那個最耐心的觀察者。
她欣喜於他的每一點進步,卻也愈發清晰地看到他平靜表麵下深藏的、未曾愈合的傷口。
他依舊極少談及自己,眼神在偶爾放空時,還是會迅速被一層灰霾籠罩。
她知道,僅僅是工作和簡單的社交,遠不足以填滿他內心那片巨大的空洞。
一個周末的下午,林少蓮因為要幫朋友在園區布置一個小型畫展,忙到很晚。
結束時,天色已暗,園區裡空空蕩蕩。
她路過儲物室,發現裡麵的燈還亮著。
推開門,看見何誌明正對著一堆剛剛接收到的、某位藝術家捐贈的舊畫具和素描本發呆。
那些畫具上蒙著厚厚的灰塵,素描本頁角卷曲,泛著歲月的黃。
“還沒走?”林少蓮輕聲問。
何誌明像是被驚醒,抬起頭,眼神有些恍惚。
“……這些,”他指了指那堆東西。
“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有些……好像還能用。”
林少蓮走過去,隨手拿起一個掉了漆的舊顏料盒,打開,裡麵乾涸的顏料塊呈現出一種斑駁的曆史感。
“捐贈者說,隨便我們處理,有用的留下,沒用的就扔掉。”
她說著,目光卻落在何誌明身上。
他正小心翼翼地翻看著一本素描本,上麵是些淩亂的、青澀的線條練習。
“你……以前學過畫?”林少蓮試探著問。
這是她第一次觸及他過去可能與“美好”、“興趣”相關的領域。
何誌明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迅速合上了素描本,像是被燙到一般。
“……很久以前,隨便畫著玩。”他的聲音乾澀,帶著明顯的回避。
林少蓮沒有追問。
她看著那堆充滿痕跡的舊物,又看看何誌明那緊繃的側臉,心中忽然一動。
她蹲下身,也開始翻檢起來,語氣儘量輕鬆:
“這些東西,扔了是有點可惜。不如……我們挑挑看?也許清理一下,還能給園區裡學畫的孩子用,或者就當個裝飾品也挺有味道的。”
“我們?”何誌明捕捉到了這個詞。
“嗯,”林少蓮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一起。反正我也沒事。”
這不再是她單方麵的給予或引導,而是一個“一起”完成某項具體事務的邀請。
何誌明沉默地看著她,看著她挽起袖子,毫不在意地拿起沾滿灰塵的畫架,用濕布仔細擦拭。
她的動作自然、專注,仿佛這不是在清理垃圾,而是在進行一項有意義的工作。
一種奇異的情緒在他心中湧動。
抗拒、遲疑、還有一絲……被納入某個共同行動的、陌生的暖意。
他站在原地,掙紮了許久。
最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也默默地蹲下身,拿起另一塊抹布,開始擦拭一個落滿灰塵的石膏像。
儲物室裡安靜下來,隻剩下擦拭聲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沒有人說話,但一種奇妙的協同感在空氣中流淌。
他們一起將還能用的畫具分門彆類,將破損嚴重的歸置到一旁,將那些充滿時光印記的素描本小心地拂去灰塵,整齊碼放。
當最後一件物品清理完畢,儲物室的一角煥然一新,那些被拯救出來的畫具和素描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
何誌明直起身,看著這片由他們兩人共同整理出來的空間,額上帶著細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
林少蓮遞給他一瓶水,微笑著說:“看,它們又可以派上用場了。”
何誌明接過水,沒有喝,目光從整潔的畫具移到林少蓮帶著汗漬和灰塵的臉上。
她的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充滿了完成一件小事的滿足感。
“謝謝。”他啞聲說。這一次,謝謝的含義無比清晰。
“不客氣。”
林少蓮看著他,眼神溫柔而堅定,“是你自己願意動手的。”
就在這時,何誌明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牆角一個被遺忘的舊畫框,裡麵嵌著一幅粗糙的、顯然是初學者的風景油畫。
畫的右下角,有一個模糊的、幾乎被顏料覆蓋的簽名縮寫——h.z..
他的身體猛地僵住,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那是他少年時期,在父母逼迫下學習繪畫時,唯一一幅勉強完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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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早已丟棄在記憶垃圾堆裡的東西,竟以這種方式,突兀地出現在眼前。
巨大的羞恥感和被揭開傷疤的痛苦瞬間將他吞沒。
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林少蓮,肩膀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幾乎要再次縮回那堅硬的殼裡。
林少蓮看到了他的反應,也看到了那個簽名。
她立刻明白了。
她沒有驚慌,也沒有出言安慰,隻是靜靜地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站著,看著那幅畫。
“畫得雖然稚嫩,”她輕聲開口,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
“但顏色用得很勇敢。那片天空,是普魯士藍嗎?很大膽的選擇。”
何誌明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震。
他以為會聽到憐憫或鼓勵,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句純粹從繪畫角度出發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評價。
林少蓮繼續說道,目光依舊停留在畫上:
“每個人都是從蹣跚學步開始的。重要的是,曾經有過拿起畫筆的勇氣。這份勇氣,比畫得好不好,更重要。”
她的話,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繞開了他所有的防禦和自鄙,直接指向了最初的那個起點——
那份或許早已被遺忘的、純粹的嘗試的勇氣。
何誌明緩緩轉過身,眼眶泛紅,他看著林少蓮,眼神裡充滿了複雜的震動。
她看到了他最不堪的過去,卻沒有評判,沒有同情。
隻是看到了那個曾經也試圖表達、也曾擁有過微小勇氣的少年。
這一刻,橫亙在他心頭的某塊堅冰,轟然碎裂。
他依舊沒有說話,但那雙死寂已久的眼睛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林少蓮的身影,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痛苦、釋然和一絲微弱依賴的複雜情感。
林少蓮知道,她觸碰到了他最核心的傷口,但也可能,因此打開了一扇通往他內心更深處的門。
這場始於“聖母心”的挽救,在這一刻,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它不再僅僅是單向的救贖,而變成了兩個靈魂在廢墟之上的,一次艱難的靠近與相互看見。
夜色深沉,儲物室的燈光溫暖地籠罩著他們。
前路依然未知,但某種堅固的壁壘,確實已經被打破了。
那幅署著陳舊縮寫的油畫,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撬開了何誌明緊鎖多年的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