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裹挾著鐵鏽和腐爛淤泥的腥氣,粗暴地灌入謝昭的口鼻。他猛地睜開眼,不是金穀園焚毀時那淨化一切的純白聖光,也不是規則亂流中意識沉浮的虛無黑暗。
是渾濁翻滾的、泛著詭異黑綠色油光的江水!
“咳!咳咳咳!”他劇烈地嗆咳起來,渾濁的江水從喉嚨裡倒灌而出,帶著泥沙的粗糲感和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臊惡臭。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仿佛內臟都被這肮臟的江水浸透、腐蝕。
不是懸浮於光焰之上……是在水裡!沉沒!
這個認知如同冰冷的鐵錐,狠狠戳進他尚未完全凝聚的意識。他本能地掙紮,試圖劃水上浮,但四肢傳來的感覺卻讓他心頭巨震。
沉重!僵硬!如同套上了生鏽的鐐銬!
這絕不是他在二十五世紀那具經過基因優化、納米機器人維護、充滿力量與協調感的身體!這具軀殼沉重、虛弱,布滿了長期饑餓和勞損留下的鈍痛。皮膚粗糙,布滿裂口和汙垢,被冰冷的江水一激,針紮般的刺痛瞬間傳遍全身。更可怕的是,一股深入骨髓的、從未體驗過的絞痛,正從乾癟的胃袋裡蔓延開來,如同有一隻冰冷的手在裡麵狠狠攥緊、撕扯!
“呃啊……”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製地從他喉嚨裡擠出。這聲音嘶啞、乾澀,帶著濃重的底層口音,全然不是他自己的聲線。
與此同時,一股龐大、混亂、充滿了絕望與悲愴的記憶洪流,如同決堤的泥石流,轟然衝垮了他意識的堤防!
李二!寒門子!冀州清河郡人!
胡騎過境!村莊焚毀!父母妻兒……皆沒於煙火!
隨流民帥王桑南逃!什長!手下十條人命!
饑餓!無休止的饑餓!樹皮、草根、觀音土……
身後是燎原的胡騎烽煙!前方是吞噬了無數流民的、濁浪滔天的規則長江!
職責!帶他們活下去!活下去!
“嗬……嗬……”謝昭或者說,此刻被強行塞入“李二”軀殼的謝昭)趴在冰冷的淺灘淤泥裡,身體因為劇烈的記憶衝擊和生理上的雙重痛苦而劇烈抽搐。寒門樂師卑微的恐懼剛剛在金穀園的焚毀中淡去,就被更底層、更赤裸裸的生存絕望所覆蓋。二十五世紀關於“饑餓”的所有認知——不過是營養液口味庫裡的一個抽象概念,是ai根據身體指標調整配比的冰冷數據——此刻被這具軀殼真實的、瀕臨崩潰的饑餓感徹底碾碎、踐踏!
“李頭兒!李頭兒!你怎麼樣?醒醒!”一個帶著哭腔的、同樣嘶啞乾澀的年輕聲音在旁邊響起,一雙同樣布滿凍瘡和老繭、卻明顯更年輕些的手,用力地搖晃著他的肩膀。
謝昭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視線透過滴落的泥水,勉強聚焦。眼前是一張同樣被饑餓和風霜折磨得脫了形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嘴唇乾裂出血,隻有那雙眼睛裡還殘留著一絲屬於少年的驚惶和依賴。他破爛的葛衣上,沾滿了同樣的黑綠色淤泥。
這是……王狗兒?李二記憶裡,他什裡年紀最小的流民,才十五歲,爹娘死在路上,一直跟著他。
“狗……兒?”謝昭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艱難地吐出兩個帶著濃重鄉音的字。屬於李二的記憶碎片,正強行改造著他的語言本能。
“是我!李頭兒!你可嚇死俺了!”王狗兒見他還能說話,眼淚刷地就下來了,混著臉上的泥水,“剛才一陣怪風,把浮橋上的木板掀飛好幾塊!你為了拉差點掉下去的老孫頭,自己給帶下去了!俺們……俺們差點以為你……”
浮橋?謝昭掙紮著撐起上半身,忍著胃部刀絞般的饑餓感和全身的酸痛,朝前方望去。
視野所及,讓即使經曆過金穀園奢靡煉獄的謝昭,也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
一條由無數朽爛原木、斷裂船板、甚至扭曲骸骨勉強捆紮而成的“浮橋”,如同一條瀕死的巨蟒,在渾濁洶湧的江麵上劇烈起伏、呻吟。江水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黑綠色,浪頭翻卷時,隱約可見水下有巨大的、非魚非蛇的慘白陰影一閃而過。浮橋連接著北岸這片遍布泥濘和絕望流民的淺灘,另一端則隱沒在江心翻滾的濃霧深處,通往傳說中能暫時躲避胡騎的南岸——建康。
此刻,浮橋靠近北岸的一段,明顯缺失了幾塊關鍵的木板,形成一個猙獰的缺口。渾濁的江水正從這個缺口瘋狂倒灌、回旋,形成一個吞噬性的漩渦。就在漩渦邊緣,幾塊破碎的木板和半截浸泡得發脹的人體殘肢,隨著浪頭上下沉浮,無聲地訴說著剛才的慘劇。
“老孫頭……他……”謝昭的聲音乾澀。李二的記憶告訴他,那是什裡年紀最大的流民,一路上像照顧子侄一樣照顧著這些年輕人。
王狗兒抹了把眼淚,聲音哽咽:“沒……沒上來……被那黑水卷下去,冒了個泡就……就沒了……”他指向浮橋缺口處渾濁翻湧的漩渦,眼中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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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的心沉了下去。這不僅僅是失足落水!那江水的顏色,那水下的陰影,那吞噬人命的漩渦速度……都透著規則層麵的惡意!
就在這時,眉心深處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嘶!”他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捂住額頭。那枚在金穀園淨化光焰中冷卻下來、布滿蛛網般裂痕的淡金色烙印——規則之瞳的殘骸,此刻正不受控製地微微發燙。烙印中心,一點極其微弱、卻頑強存在的灰黑色光點,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正不安地波動著。
是金穀園殘留的那枚“穢氣種子”!
此刻,這枚沉寂的種子,正對這片渾濁的規則長江,對那浮橋下隱藏的惡意,對空氣中彌漫的絕望與恐懼,產生了某種……共鳴?或者說,是被喚醒的饑渴?
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感知,伴隨著烙印的刺痛,強行湧入謝昭的腦海:
【規則長江·永嘉渡口】
【核心規則:浮橋朽骨,胡騎追魂】
【汙染濃度:極高胡風孽火殘餘溺亡怨念寒門絕望)】
【檢測到同源相斥能量:“金穀穢種”淨化態)】
【狀態:微弱活性可吸收環境穢氣緩慢恢複)】
信息一閃而逝,卻讓謝昭心頭劇震!規則之瞳雖然破碎,但這殘骸與穢氣種子的結合,竟讓他保留了一絲對規則環境的被動感知!這片長江,是比金穀園更加龐大、更加凶險的規則煉獄!而自己體內那枚源自金穀汙穢、卻又被淨化的種子,似乎成了他在這片煉獄中唯一能抓住的、帶著毒性的浮木!
“李頭兒?你頭又疼了?”王狗兒擔憂地看著他捂住額頭,臉上痛苦扭曲的樣子,“俺……俺這裡還藏了一點點……觀音土……”他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一個比雞蛋還小的、用破布層層包裹的小包,小心翼翼打開,露出裡麵一小撮灰白色的、細膩的粉末。
看到這撮灰白色的粉末,謝昭李二)胃袋裡那股撕心裂肺的絞痛瞬間加劇,喉嚨深處條件反射般湧上一股強烈的嘔吐欲望!屬於李二的記憶清晰地告訴他:這是“觀音土”!吃下去能暫時填滿肚子,卻拉不出來,最終會讓人活活脹死、憋死!是流民在徹底斷糧後,用來延緩死亡、體驗更漫長痛苦的絕望之選!
“不……收起來!”謝昭猛地彆過頭,強行壓下嘔吐的衝動,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二十五世紀的靈魂在抗拒這種慢性自殺的“食物”,而李二殘留的生存本能,也在恐懼這種比死亡更痛苦的結局。
王狗兒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慌忙把那包要命的土重新裹好,緊緊捂在懷裡,仿佛那是最後的希望,眼神卻更加黯淡了。
“頭兒!狗兒!你們沒事吧?”另外幾個同樣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圍在謝昭身邊。他們是李二這個什剩下的流民:斷了半截手指的木匠趙大,沉默寡言總護著王狗兒的婦人孫三娘和老孫頭並非親屬),還有一對餓得幾乎脫相的兄弟,陳鐵柱和陳鐵蛋。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魂未定和後怕。
“俺們什……就剩這些了……”趙大看著浮橋缺口處漂浮的殘肢,又看看謝昭慘白的臉,聲音低沉絕望。原本十人的什,老孫頭沒了,還有兩個在路上被胡騎的流矢射殺,一個餓瘋了跑進林子再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