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所裡那股混合著屍臭、藥味和火油的汙濁空氣,被林九叔那句“走”字劈開了一道縫。胖子打了個激靈,連滾帶爬地撲到陳玄墨身邊。他圓滾滾的身子此刻爆發出驚人的力氣,雙臂從陳玄墨腋下穿過,死命將他從冰冷粘膩的地上拖拽起來。陳玄墨渾身軟得像煮爛的麵條,左臂裹著的厚厚糯米下,七星印記的陰寒如同跗骨之蛆,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裡鑽,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心口發悶。他幾乎是被胖子半扛半拖著,踉蹌著衝出那間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診所”。
外麵天光已經大亮,芳村迷宮般的窩棚區在晨霧中顯露出破敗雜亂的原形。汙水橫流的狹窄土路,低矮歪斜仿佛隨時會倒塌的棚屋,空氣裡彌漫著隔夜餿水和廉價煙草混合的怪味。林九叔佝僂著背,走在前麵,那件洗得發白、打著深藍補丁的舊褂子,像一麵沉默的旗幟。他腳步不快,卻異常穩當,穿行在那些眼神警惕、如同地溝老鼠般匆匆閃過的身影之間,竟無人敢靠近半分。
胖子喘著粗氣,汗水混著油汙和剛才沾染的蛭蟲汙血,在他那張圓臉上衝出幾道溝壑。他一邊架著陳玄墨,一邊忍不住頻頻回頭,看向那間被他們拋在身後、低矮汙穢的診所門洞,仿佛那裡麵隨時會衝出吃人的怪物。直到那扇畫著扭曲葫蘆圖案的歪斜木門徹底被雜亂的窩棚遮擋,他才稍稍鬆了口氣,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更深的恐懼:“墨哥……那招牌……真是我爹的?”
陳玄墨閉著眼,牙關緊咬,抵抗著左臂傳來的陣陣冰寒劇痛,隻從鼻腔裡“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那塊從剝落牆皮下露出的半塊殘匾——“王記”——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他的意識裡。鬼手劉的邪術,胖子家族失落的商號招牌,還有那口滲著黑水、藏著裹屍布的古董店庫房……一張無形的大網似乎正越收越緊。
“去順德。”林九叔沙啞疲憊的聲音在前麵響起,沒有回頭,像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永昌繅絲廠。那布……源頭在那兒。”他抬手,枯瘦的手指指向東南方向,渾濁的老眼裡映著穿透晨霧的慘白日光。
胖子一個哆嗦,差點把陳玄墨帶倒:“永……永昌?我三叔公醉酒提過!說是我家祖上參過股,後來……後來燒沒了!”
沒有多餘的解釋,林九叔隻是加快了腳步。胖子咬咬牙,把陳玄墨的胳膊往自己粗壯的脖頸上又架了架,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逃離芳村的顛簸水路,擠在散發著魚腥味的破舊渡輪角落,陳玄墨靠著冰冷的船舷,意識在劇痛和陰寒的夾擊下昏昏沉沉。胖子抱著那個沾滿汙穢的藍布包袱,裡麵是他們僅剩的銅板和那點可憐的家當,圓臉上寫滿了驚魂未定和對未知的恐懼,眼珠子卻死死盯著渾濁江麵,生怕水裡冒出什麼。
順德水鄉的脈絡在眼前鋪開,河道縱橫交錯,烏篷船咿呀往來。空氣裡少了廣州城的喧囂和汙濁,多了水汽的潤澤和桑葉的微澀氣息。然而,當“永昌繅絲廠”那巨大卻破敗的輪廓出現在視野儘頭時,一股無形的陰冷瞬間攫住了三人。
那早已不是工廠,而是一片被時光和烈火徹底吞噬的廢墟。
焦黑的殘垣斷壁如同巨獸的肋骨,猙獰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幾根巨大的煙囪孤零零地矗立著,半截已經坍塌,露出裡麵鏽蝕的鋼筋骨架,像被折斷的脊梁。坍塌的廠房框架扭曲變形,覆蓋著厚厚的、墨綠色的苔蘚和爬山虎,如同潰爛的傷疤。一股陳年的、混合著焦糊、黴菌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朽敗氣味,沉甸甸地彌漫在空氣中,壓得人喘不過氣。死寂,絕對的死寂。連聒噪的夏蟬都避開了這片死亡之地。
“就……就這兒?”胖子看著眼前這片巨大的廢墟,聲音發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三叔公說……燒死了好多人……連個囫圇屍首都找不全……”
林九叔沒說話,佝僂的身影徑直走向廢墟邊緣。那裡,緊挨著一片被汙水浸透、散發著惡臭的爛泥塘,幾間低矮歪斜的窩棚擠挨在一起,用破爛的竹席和油氈勉強遮蔽風雨。一個頭發花白、蓬亂如枯草的老嫗,蜷縮在窩棚門口一張破舊的竹椅上。她身上裹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棉襖,即使在悶熱的午後也緊緊裹著,枯瘦得像一把乾柴。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那片焦黑的廢墟,眼珠如同蒙塵的玻璃球,空洞無神,嘴裡不停地蠕動著,發出含混不清、如同夢囈般的音節。
“……金線……食人……金線食人……嗬嗬……燒……燒得好……”
胖子下意識地往陳玄墨身後縮了縮,被那老嫗身上散發出的、混合著汙垢和衰老的濃重暮氣熏得皺緊了鼻子。
林九叔走到老嫗身前幾步遠停下,蹲下身,從懷裡掏出那個磨得油亮的黃銅煙鬥,沒有點燃,隻是拿在枯瘦的手裡。他渾濁卻清亮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老嫗空洞的眼睛。
“阿婆,”林九叔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穿透了老嫗含混的囈語,“永昌廠……那批金線繡的裹屍布……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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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屍布”三個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猛地刺破了老嫗混沌的意識。
她渾身劇烈地一顫!那雙空洞渾濁的眼睛驟然收縮,隨即爆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極致恐懼和瘋狂的怨毒光芒!她猛地從破竹椅上挺直了佝僂的背脊,枯瘦如雞爪的手指死死摳住竹椅邊緣,指甲幾乎要嵌進竹篾裡。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嘶吼,口水不受控製地從歪斜的嘴角流淌下來。
“布!鬼布!金線……是活的!咬人!咬人啊啊——!”她尖利地嘶叫起來,聲音刮擦著人的耳膜,“燒!燒死他們!燒光!食人金線……一個都跑不掉!跑不掉!嗬嗬嗬……”
癲狂的嘶吼在死寂的廢墟邊緣回蕩,驚飛了遠處泥塘裡幾隻覓食的水鳥。胖子嚇得臉色發白,死死抓住陳玄墨的胳膊。
就在這時,癲狂中的老嫗突然劇烈掙紮起來,裹在身上的破舊棉襖滑落了一角,露出同樣乾枯、布滿老年斑的手臂和一小截內襯的袖口。
陳玄墨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袖口的內襯布料,是一種早已褪色、近乎發白的暗黃粗麻。就在那臟汙的袖口邊緣,赫然用絲線繡著一圈極其細密的經文!那經文彎彎曲曲,結構奇詭,在昏沉的光線下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異感。
是《往生咒》!而且,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被篡改的關鍵位置——“度一切苦厄”中的“苦厄”二字!那扭曲的筆畫像兩條糾纏的毒蛇,與他從古董店庫房那塊裹屍布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寒意瞬間順著脊椎爬滿全身!這絕非巧合!
林九叔顯然也看到了。他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了然,卻依舊平靜。他緩緩伸出手,不是去觸碰那癲狂的老嫗,而是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開擋在胖子身前的陳玄墨。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老嫗那雙瘋狂怨毒、死死盯著廢墟的眼睛,下意識地轉向了被推到前麵的胖子。
胖子那張圓滾滾、沾滿油汗和灰塵、此刻寫滿了驚恐和茫然的臉,毫無遮攔地落入了老嫗的視野。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老嫗瘋狂扭動的身體猛地僵住!喉嚨裡那含混怨毒的嘶吼戛然而止!她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球的眼睛,死死釘在胖子那張臉上,瞳孔深處仿佛有某種沉睡了幾十年的東西,被這突如其來的熟悉感狠狠撕裂、驚醒!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極致的驚愕、難以置信、隨之而來是滔天的怨恨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被徹底背叛的瘋狂!
“阿——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