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再燒一壺茶
李先生沒有回信息。
這行字像一塊冰,砸在我的心口。
依賴他的念頭,就像追悼會上那縷青煙,風一吹,就散得無影無蹤。
回去的門,不是似乎關上了,而是被從外麵徹底鎖死。
絕望的潮水退去後,裸露出的是一片必須自己走過的荊棘地。
我不能倒下,為了思李。
現在主要是工作。
“年紀太大”、“隻招住家”——家政公司的門檻把我擋在外麵。試問,哪家雇主?會讓你帶個孩子去乾活,那是去工作,不是托老院和幼兒園。
這個選項必須放棄。
那麼,還有什麼工作能允許我帶著孩子,或者時間上能錯開?
我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像一台生鏽後被迫啟動的機器:
餐館後廚?洗盤子、摘菜,也許能爭取到傍晚前結束,接思李放學。這個能掙到多少錢?三千,五千,能掙到7000嗎?
寫字樓保潔?通常是清晨或深夜工作,或許能求求情,讓我隻做清晨時段,可是哪裡也不是慈善機構啊?
在學校門口擺個小攤?賣早點或文具,思李就在身邊……但現在雖然有一點積蓄,這個能掙錢嗎?
每一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隨之而來的現實問題壓下去。
但這一次,我沒有任由絕望淹沒。
我拿出手機,不再看李先生的對話框,而是打開地圖,搜索附近的勞務市場、大型菜市場。
——那裡或許有零工的機會。
車流緩緩駛入市區,窗外的世界重新變得喧囂而具體。
歐陽奶奶的安詳笑容在我腦中浮現,那是一種曆經風雨後的平靜。
她給了我最後的溫暖,也給了我一種無聲的勇氣。
人走茶涼,茶涼了,就自己再燒一壺熱水。
第二節:誤入者
我握緊了方向盤,在一個岔路口,沒有開往回家的方向,而是拐向了那個以招零工出名的勞務市場。
我知道,這將是一場比追悼會更艱難的“儀式”。
車子剛停到零工市場進口,我本來以為零工市場就像電視裡演的,大家安靜地坐在路邊,麵前擺著一個小牌子。
可我的車剛靠近那片塵土飛揚的空地,甚至還沒停穩,就像一滴水濺進了油鍋。
一群男人——幾乎全是男人——穿著孩子們穿過的舊校服、沾滿油漆點的迷彩服,各種根本談不上款式和合身的雜亂衣服,從四麵八方蜂擁而來。
他們瞬間就把我的車圍住了,一張張被日曬雨淋成古銅色的、寫滿焦急的臉貼在我的車窗上。
“老板,找什麼人乾活?”
“水電、泥瓦匠,我什麼都會!”
“老板,看我,有力氣,價格好說!”
他們拍打著車窗,聲音嘈雜得混成一片嗡嗡的巨響。
我甚至能看到他們指甲縫裡的汙垢和額頭上深刻的皺紋。
那種對工作的極度渴望,化成了一股實質性的壓力,幾乎要把我的小轎車擠扁。
我這身素色衣服在此地顯得如此可笑。
我像隻誤入獸群的小羊,用顫抖的聲音結結巴巴地喊道:“我……我不是老板!我也是來找活路的!”
話音落下,車內車外有片刻凝滯。
貼窗的臉上的急切,迅速褪去,變為打量、漠然,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人群像退潮般,慢吞吞地散開,他們的目光已投向下一輛駛來的車子。
我僵在駕駛座上,心臟狂跳。
原來,我連被當作競爭對手的資格都沒有,隻是一個可笑的誤入者。
下意識地猛踩油門,方向盤一打,幾乎是奪路而逃。
我駛出臨工市場的出口,還是沒有死心。
我該怎麼辦?
勇氣在現實麵前,碎得如此之快……
原來,我連走進這個戰場的資格都沒有,第一步就被嚇退了回來。
絕望………
歐陽奶奶的葬禮像上輩子一樣遙遠,而李先生沉寂的微信,才是眼前冰冷的現實。
我伏在方向盤上,渾身無力。
為自己燒一壺熱茶?
可我連火種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的胃裡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空虛感,才意識到已經過了中午。
第三節:吃麵
順著“蘭州拉麵”、“沙縣小吃”的招牌拐進一條小巷,卻一眼瞥見個極其簡陋的招牌:“餄餎麵”。
塑料棚子支在門口,幾張油膩的矮桌板凳。
最重要的是,我看到幾個穿著迷彩服、渾身是灰的男人正埋頭在裡麵吃得呼嚕作響。
其中幾個,那不是剛才攔我車的人嗎!
就是這兒了,順便看看人們的戰績。
“老板給我來一碗麵。”
“六塊錢一碗……加蛋”。
麵湯滾燙,蒸汽熏在臉上,一股老油哈喇子味……
麵攤已經坐滿了人,放眼望去,旁邊有一個小吃攤。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在離人群稍遠的一張小矮桌旁坐下,要了一碗5元的麵皮。
空氣裡彌漫著油煙、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旁邊一桌,圍坐著幾個剛乾完上午活計的男女。
他們埋頭呼呼地吃著麵皮,聲音響亮,仿佛要將一上午消耗的力氣立刻吃回來。
一個穿著臟得看不出原色t恤的男人,咕咚灌下半碗麵湯,用袖子抹了把嘴,衝著對麵一個同樣滿臉倦容的女人嚷道:
“喂,張姐,今天咋樣?鬨了多少?”
那女人頭也沒抬,筷子攪著碗裡的麵,沒什麼好氣:“咋樣?能咋樣!一百二!卸了半車瓷磚,老孫摳搜的,差點想賴賬。”
“一百二不錯了!”男人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我他媽更晦氣,給人家通了一上午下水道,給了二百,還報廢了一塊電池,他媽的,還賠了!。
那家夥,差點沒把老子熏死!”
他說著,仿佛還能聞到那股味兒,嫌棄地皺了皺鼻子。
這時,旁邊另一個稍微年輕點、但也穿著破舊工裝的男人插話,他帶著點炫耀:“那我比你們強點,早上跟了個家裝隊,刮膩子,一百五,現結的。”
“可以啊,小子!”先前的男人捶了他一下,隨即又歎口氣,“這年頭,錢難掙,屎難吃哦。”
話題似乎就要轉向對生活的抱怨。
忽然,那t恤男人像是為了驅散這沉悶,目光落到旁邊那個叫張姐的女人身上……
他毫無征兆地,伸出沾著灰泥的手,在她穿著廉價牛仔褲的大腿上重重抓了一把,發出嘿嘿的、帶著粗野氣息的笑聲:
“愁個球!晚上跟哥走唄?哥請你吃燒烤,保證比你這清湯寡水的麵有味兒!”
女人像是早已習慣,猛地打開他的手,罵了一句:“滾你媽的逼!老娘沒空跟你扯淡,下午還得等活呢!”
語氣裡厭惡是真,但更多的是麻木,甚至都懶得動怒。
那男人也不在意,訕訕地收回手,繼續跟旁人吹牛去了。
我趕緊低下頭,心臟怦怦直跳,碗裡的麵頓時失去了所有味道。
這裡的對話,赤裸得燙人;這裡的玩笑,粗糲得紮手。
它剝離了所有文明社會的粉飾,將生存的艱辛和由此滋生的、一種近乎動物般的直接和麻木,血淋淋地攤開在我麵前。
這不是我熟悉的世界。
我匆匆扒完剩下的麵皮……
“日他個瘟,今天算是白瞎了!”一個滿臉胡茬的壯漢扒拉完最後一口麵,把碗重重一放,“早上那點活,一百二,還不夠買兩包煙。老王這中介,心越來越黑。”叫罵聲從我背後傳出。
“知足吧老黑,”他對麵一個精瘦、戴著眼鏡的男人嗤笑一聲,用指甲剔著牙,然後到鼻子上聞了聞……
他一邊搓手指頭一邊說:“南環那邊,卸一車水泥,才給八十。你搶都搶不上!現在這行情,有活乾就是祖宗保佑。”
“保佑個屁。”叫老黑的嘟囔著,掏出皺巴巴的煙盒散了一圈,“我閨女昨天又來電話,要買手機?她說有手機在同學麵前抬不起頭。媽的,我這一身骨頭,都快榨不出油了。”
“都一樣。”另一個年長男人歎了口氣,他臉上的皺紋像是用刀刻出來的,“我那個小子,非要念什麼國際班,一年兩萬。我跟他媽在工地上熬通宵,都湊不出這數……可他學習好啊,咱這當老子的,能說個‘不’字?”
一陣短暫的沉默。隻有呼嚕呼嚕喝湯的聲音。
“明天咋弄?”精瘦眼鏡男打破沉默,“還去那兒蹲著?”
“不去咋弄?”老黑點著煙,狠狠吸了一口,“家裡又不會下錢。媽的,盼著來個傻大方老板,最好是個娘們,一看就不懂行事,能多糊弄幾十是幾十。”
他說這話時,眼神似乎無意地掃過我這邊。
我趕緊起身往外走……
“扯淡。”年長的男人終於吃完了,用袖子抹了把嘴,“都是苦命人,糊弄誰?早點乾完,換個地方是正經。我聽說物流園晚上有搬快遞的活,論件算,咱倆去試試?”
“成!”………
幾個人扔下筷子,扔下幾個鋼鏰,起身就走……
他們的話,像錘子一樣砸在我心裡。一百二、八十、兩萬的學費、糊弄幾十是幾十……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個和我一樣,或者不如我的人………
我不是一個人在這人世間掙紮。
生活就是這樣,抱怨沒用,隻能扛著。
我掏出手機,李先生仍舊沒理我。
此時,我沒有再感到潮水般的絕望。
胃裡的麵皮是實的,耳朵裡那些粗糙的對話是實的。
我該怎麼辦?
我站起身,把五塊錢壓在碗底下。
“老板,錢在碗底下。”我說了一聲。
“奧”………
第四節:女兒的對話
一看手機,孩子們快放學了,我去接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