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之內,空氣仿佛被抽乾了。
那爐新點的檀香,香氣才剛剛彌散開來,便被兩個男人之間無形的對峙,壓得沉滯不散,一絲一毫都飄不起來。
李儒臉上的笑意,像是用上好的麵粉精心揉捏出來的,找不出一絲褶皺,溫醇而又得體。他那雙總是半眯著的眼睛,此刻微微睜開了一些,渾濁的眼底,卻藏著堪比鷹隼的銳利,一寸寸地,在林淵的臉上、身上,乃至他束發的木簪上,來回審視。
“文優先生親至,是淵的榮幸。”林淵先開了口,打破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他親自提起茶壺,為李儒麵前那隻空著的白瓷杯,斟滿了茶水。
沸水衝入杯中,卷起幾片碧綠的茶葉,上下翻滾,熱氣氤氳,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視線。
“林將軍客氣了。”李儒的目光,隨著那道水線,落入杯中,看著茶葉沉浮,語氣不辨喜怒,“儒今日來,一是為將軍賀,賀將軍榮升中郎將,為太師再添一臂助。二,也是想來向將軍,討教一二。”
“討教二字,愧不敢當。”林淵將茶壺放回桌上,發出“篤”的一聲輕響,“先生乃國之智囊,太師的左膀右臂,淵所作所為,不過是拾先生牙慧,班門弄斧罷了。”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將自己的所有功勞,都歸於“模仿”李儒,姿態放得極低。
李儒聞言,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
“將軍過謙了。離間馬韓,兵不血刃平定涼州;陣前奇襲,大破袁紹十萬聯軍。這等手筆,儒自問,年輕時也做不出來。尤其是……處置呂布一事,當真是神來之筆。”
李儒終於抬眼,直視著林淵,“殺人,不如誅心。既全了太師的顏麵,又彰顯了將軍的仁厚,還讓那匹狼,生不如死。一石三鳥,高明,實在是高明。”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看似平淡,實則步步緊逼。他將林淵捧得極高,卻又處處點出其計謀的陰狠,像是在逼著林淵,撕下那張“仁厚”的麵具。
林淵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
“先生謬讚。淵隻是覺得,呂布雖有萬夫不當之勇,卻也是一柄雙刃劍。義父用之,傷敵一千,亦有自損八百之險。如今將他這柄利刃,遠遠地丟開,換來長安的安穩,換來義父的安心,淵覺得,值了。”
他巧妙地避開了“誅心”的說法,將自己的動機,全部歸結於為董卓的“安穩”考慮。
“說得好。”李儒撫掌輕笑,隻是那笑聲,聽不出半分喜悅,“為太師分憂,正是我輩臣子本分。隻是……儒有一事不解。”
“先生請講。”
“呂布雖去,但他麾下那支並州狼騎,卻是百戰精銳,桀驁不馴。儒聽說,今日一早,魏續等幾位都尉,便來拜見將軍了?”李儒慢悠悠地問道,看似隨意的閒聊,實則暗藏機鋒。
他想知道,林淵是如何在短短一個時辰內,收服那些驕兵悍將的。
林淵心中了然。這老狐狸,是在探自己的底,想看看自己究竟是純粹的謀士,還是一個文武雙全,懂得治軍的將才。
“不過是與幾位都尉,聊了聊家常。”林淵輕描淡寫地說道,“淵告訴他們,在我麾下,不看出身,隻看軍功。有能者上,無能者下。大家都是為太師效命,為朝廷儘忠,沒什麼不同。”
“哦?隻是如此?”李儒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隻是如此。”林淵坦然地迎著他的目光,“或許是淵運氣好,幾位都尉都是深明大義之人,並未讓淵為難。”
運氣好?
李儒在心裡冷笑一聲。他安插在並州軍中的眼線,早就將前廳發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傳了回來。那句“呂布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那股讓幾名沙場宿將都為之膽寒的殺氣,豈是“運氣好”三個字可以解釋的?
眼前這個年輕人,在刻意隱藏自己的鋒芒。他越是隱藏,就越是說明,他所圖謀的,遠比他表現出來的要大得多。
李儒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他發現,自己無論從哪個角度切入,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對方總能用一種近乎完美的謙卑與忠誠,將他所有的試探,都化解於無形。
“將軍說的是。”李儒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也像是敲在了他自己的心上,“是儒,想多了。”
他站起身,準備告辭。他知道,今天的試探,已經失敗了。再待下去,隻會暴露更多自己的意圖。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這一瞬間,林淵也跟著站了起來。
“先生何必急著走。”林淵的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挽留與誠懇,“淵初掌兵權,對軍中事務尚有許多不解之處,正想向先生請教。尤其是……關東諸侯,虎視眈眈,袁本初雖敗,但元氣未傷,曹孟德又在兗州厲兵秣馬。我軍雖有長安之固,但長此以往,恐生變數啊。”
這番話,瞬間擊中了李儒內心最深處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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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他連日來寢食難安的根源。董卓的統治,看似穩固,實則危機四伏。他沉迷於長安的繁華與權力,日益暴虐,早已不複當年進京時的雄心。而外部的敵人,卻在一天天壯大。
李儒的腳步,頓住了。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掙紮。
就是現在!
林淵的眼底,一抹常人無法察覺的,介於黑與紫之間的幽光,一閃而逝。
【心智乾預】——發動!
他沒有去植入什麼複雜的想法,隻是將自己那突破壁壘後,變得無比龐大精純的精神力,化作一股無形的,微弱的能量,悄然附著在了李儒剛剛升起的那股“憂慮”情緒之上。
如同在一點火星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李儒隻覺得腦海中“嗡”的一聲,那股對未來的擔憂,瞬間被放大了十倍,百倍!
他仿佛看到了,袁紹的大軍,在休整之後,卷土重來,兵臨函穀關下。
他仿佛看到了,曹操的青州兵,趁虛而入,席卷中原,斷絕長安的糧道。
他仿佛看到了,董卓依舊在相國府裡,醉生夢死,聽不進任何逆耳的忠言,甚至因為自己的勸諫,而對自己生出猜忌與殺意。
內憂外患,大廈將傾!
一瞬間,冷汗,浸透了李儒的背心。他那張總是掛著從容笑意的臉,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掩飾的蒼白。
他看向林淵,眼神變了。
那不再是審視與戒備。而是一種,一個即將溺水的人,看向岸邊唯一一根稻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