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小院包裹得嚴嚴實實。
賈詡坐在桌前,手指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條,食盒裡的小菜還冒著溫熱的香氣,那壺濁酒的醇香,絲絲縷縷地鑽入鼻腔。
他沒有動筷。
“先生觀戲,可還入眼?”
八個字,像八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入了他心中最隱秘的角落。
這七天來,他自以為是藏於暗處的觀棋者,將長安城的每一處變化,都儘收眼底。他看到了民心,看到了政令,看到了一個正在飛速運轉,並爆發出驚人活力的龐大機器。
他以為自己看透了林淵的“戲碼”。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原來自己,也是戲中人。甚至,是這場大戲被特意邀請的,前排觀眾。
那個年輕人,從他踏入關中的第一天起,就已經為他鋪好了紅毯,設好了包廂,然後不緊不慢地,將自己最得意,也最引以為傲的一切,攤開來,一件件展示給他看。
這哪裡是招賢,這分明是一種不動聲色的炫耀,一種居高臨下的俯瞰。
賈詡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絲苦笑。
他這一生,自負算計人心,從未失手。他能看透董卓的殘暴,能拿捏李傕、郭汜的愚蠢,能遊走於刀鋒之上而毫發無傷。可今天,他卻被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液渾濁,卻帶著一股西涼特有的烈性。
他仰頭,一飲而儘。
辛辣的酒液劃過喉嚨,像一團火在胸中燒開。
他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被激起的,前所未有的好奇與戰意。
既然獵人已經露出了獠牙,那獵物,總要去會一會。
……
第二日清晨,賈詡換上了一身最乾淨的儒衫,獨自一人,叩響了相國府的大門。
沒有名帖,沒有引薦。
他隻對門口的衛士說了一句話:“煩請通報林將軍,昨夜的戲,很精彩。今日,賈詡想來討教一下,這戲,該如何唱。”
衛士沒有絲毫意外,似乎早已接到命令。隻是恭敬地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穿過層層回廊,賈詡被帶到了一處清幽的書房。
沒有想象中的金碧輝煌,也沒有甲士林立的肅殺。書房裡,隻燃著一爐淡淡的檀香,幾架書冊隨意地擺放著,陽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淵就坐在窗邊的書案後,手裡正拿著一卷竹簡,看得出神。他穿著一身簡單的玄色常服,長發用一根木簪束著,看上去不像權傾朝野的長安之主,更像一個鄰家的富家翁。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仿佛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
“先生來了,請坐。”
他指了指對麵的席位,案上,早已備好了一壺新茶,正冒著嫋嫋的熱氣。
賈詡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無比深邃。
太隨意了。
這種隨意,比任何威嚴的陣仗,都更讓人心生警惕。它代表著一種絕對的自信,一種“無論你如何掙紮,都逃不出我手掌心”的從容。
“草民賈詡,拜見將軍。”賈詡躬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大禮。
“先生不必多禮。”林淵親自起身,為他斟上一杯茶,推到他麵前,“在淵這裡,沒有將軍與草民,隻有共謀大事的朋友。”
賈詡默然落座,端起茶杯,卻沒有喝。
林淵也不在意,重新坐回案後,微笑道:“先生一路從武威而來,想必是辛苦了。我聽聞先生家眷亦在長安,已命人安排妥當,衣食住行,皆有照應,先生不必掛懷。”
賈詡的心,猛地一跳。
武威。
他離開李傕大營後,為了掩人耳目,特地繞道回了一趟武威老家,停留數日,這才東行。此事,他自問做得天衣無縫,連妻兒都不知曉其中曲折。
而林淵,卻輕描淡寫地,一語道破。
這是在告訴他,他的所有行蹤,從一開始,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對方的眼皮底下。
“將軍……費心了。”賈詡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乾澀。
他知道,真正的試探,開始了。
林淵放下手中的竹簡,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靜地看著賈詡:“先生乃當世奇才,卻為何屈身於李傕、郭汜之流?那二人,不過是塚中枯骨,跟著他們,豈非明珠暗投?”
這是一個陷阱。
承認,等於自認眼光不佳,識人不明。
否認,又與他悄然離開的事實相悖。
賈詡的臉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慚愧與無奈。他長長歎了口氣:“將軍有所不知。詡,不過一介腐儒,手無縛雞之力。董太師在時,尚能得一席安身。太師一去,西涼軍大亂,詡與家眷,皆如風中飄萍,隨時可能傾覆。李、郭二位將軍雖非明主,卻終究是同鄉,詡留在軍中,不過是為求保全家小性命罷了,何敢言‘輔佐’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