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主流學術界的銅牆鐵壁迎麵撞毀,南曦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困頓。白天,她強迫自己進行日常的觀測任務,處理那些曾經讓她充滿熱情的中性氫數據,但一切都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和意義。同事們禮貌而疏遠的姿態,李振邦教授那混合著擔憂與失望的眼神,都像細密的針,不斷刺穿著她的神經。夜晚,她則被困在公寓的孤島裡,與那些無法示人的數據、那些驚世駭俗的對比圖為伴。它們既是她信念的基石,也是她痛苦的源泉。
自我懷疑如同潮水,在寂靜中一次次漲潮,試圖淹沒她。也許他們是對的?也許真的是某種未知的、極其巧合的係統誤差,編織了這個巨大的、誘人深入的幻象?馬克·索倫森那句“《x檔案》的劇本”像一句惡毒的咒語,在她腦海中反複回響。她開始審視自己過去幾個月的生活——高強度的工作、長期處於高海拔環境、相對孤立的社會交往……這些是否真的構成了滋生“科學幻覺”的溫床?
她甚至預約了基地的醫務官,進行了一次全麵的生理和心理評估。結果一切正常,除了輕微的睡眠不足和因壓力導致的皮質醇水平偏高。“你需要放鬆,南博士,找點彆的事情分散注意力。”醫生溫和的建議在她聽來,更像是對她“不正常”狀態的側麵印證。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種內外交困的壓力壓垮,準備按照導師和同行的“建議”,暫時將那個“異常”封存,回歸“正軌”時,一個微小的、近乎本能的反抗意識,在她內心深處萌芽。如果就此放棄,那她之前所有的堅持、那些不眠之夜、那種與世界真相擦肩而過的震撼感,又算什麼?一場可笑的自我感動嗎?
科學的精神,其核心不正是勇於挑戰範式,敢於跟隨證據,無論證據指向何方嗎?哥白尼、伽利略、達爾文……他們的理論在最初提出時,何嘗不是被視為異端邪說?
她不能放棄。至少,不能在沒有窮儘所有可能的驗證途徑之前放棄。
但前路何在?期刊的大門已經關閉,同行的交流渠道幾乎堵塞。她像一個手持藏寶圖的水手,卻找不到一艘願意出海的船。
就在這時,她想起了自己那個秘密的“跨文明神話符號與宇宙學意向關聯數據庫”。這個數據庫的構建,並非完全是她個人的突發奇想。在早期的文獻爬梳過程中,她曾接觸到一些遊離於主流考古學和曆史學之外的研究,一些試圖用數學、物理學甚至信息論來重新解讀古代神話和遺跡的嘗試。這些研究大多發表在非核心期刊、會議論文集,或者乾脆就是以預印本或專著的形式在小範圍內流傳,往往被主流學界斥為“幻想考古學”或“偽科學史”。當時,她更多是抱著開闊眼界、兼收並蓄的態度將其作為參考資料收錄,並未深究。但此刻,這些被遺忘在數據庫角落的“邊緣”文獻,似乎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能的光源。
她重新打開了數據庫的管理界麵,調用了智能關聯檢索功能。這一次,她不再以具體的符號或波形作為查詢條件,而是輸入了一係列關鍵詞:“神話物理學”、“考古天文學信息論”、“全球性超古代文明”、“神話的科技內核”、“非隨機文化傳播”……
算法開始在她收集的浩如煙海、良莠不齊的邊緣文獻中穿梭。進度條緩慢移動,屏幕上快速閃過無數論文標題、書籍封麵和摘要片段。大多數看起來都荒誕不經,充斥著各種缺乏證據支持的大膽假設和神秘主義傾向,讓她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又迅速黯淡下去。這無異於在垃圾堆裡淘金。
就在她幾乎要再次關閉界麵時,一個檢索結果吸引了她的目光。
論文標題:《神話作為高能物理事件的隱喻性記錄:一種基於信息熵與波形分析的跨文化研究框架》。
作者:顧淵。
發表出處:《邊緣科學評論》一本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因子,以發表爭議性研究著稱的在線期刊)。
發表時間:八年前。
吸引她的不是標題本身類似標題的論文她見過不少),而是旁邊自動生成的摘要預覽中的幾句話:
“……摒棄將神話視為純粹文學或宗教產物的傳統視角,提出一種新的分析範式:將核心神話敘事結構視為對特定、極端高能物理事件如近地超新星爆發、伽馬射線暴、等離子體宇宙現象等)的編碼化、隱喻性描述。本文引入信息熵理論量化神話文本的結構複雜性,並嘗試將特定神話意象如‘天梯’、‘洪水’、‘神戰’)與可能的物理過程如定向能量束、全球性氣候突變、高能粒子流)進行波形與能譜層麵的模擬關聯……初步模型顯示,蘇美爾、瑪雅、印度及北歐神話體係中關於‘世界創立’與‘神靈戰爭’的描述,在去除文化修飾層後,其核心‘事件序列’在信息熵變化上呈現出高度一致性,且與模擬的特定高能宇宙事件波形存在顯著統計相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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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曦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信息熵!波形分析!事件序列的一致性!
這些詞彙,與她正在進行的信號分析、與她發現的跨文化符號關聯性,在方法論和核心思路上存在著驚人的平行!這個顧淵,似乎在八年前,就已經沿著一條類似的、但更為大膽的路徑在探索了!他不是在尋找符號的對應,而是在試圖解碼神話敘事本身背後的物理邏輯!
她迫不及待地點開了這篇論文的全文。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南曦完全沉浸在了顧淵構建的理論世界中。這篇論文寫得極為艱澀,充斥著複雜的數學公式、信息論的概念以及對大量古老神話文本的結構性分析。其行文風格冷靜、縝密,甚至有些枯燥,與那些充滿煽動性語言的“偽科學”著作截然不同。顧淵沒有給出任何確定的結論,他反複強調這隻是一個“分析框架”,一種“可能性”,需要更多的數據和跨學科的驗證。但他提供的模型、他指出的神話敘事與物理事件在結構上的潛在對應關係,卻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南曦思路中一扇緊鎖的門。
她之前發現的,是“靜態”符號的關聯。而顧淵探討的,是“動態”事件的編碼!如果他的框架有哪怕一部分是合理的,那麼她接收到的那個持續性的、結構複雜的宇宙信號,是否也可能不僅僅是一個“符號”,而是一段“敘事”?一段描述某個宇宙事件的、編碼化的信息流?
這個想法讓她不寒而栗。
她立刻在數據庫和學術搜索引擎中,以“顧淵”為作者進行了全麵檢索。結果並不多。除了這篇八年前的論文,還有幾篇更早的文章,發表在一些同樣冷門的期刊上,主題涉及古代建築聲學、巨石陣的天文對齊與次聲波產生、以及一些對主流考古學定論的商榷文章。從這些文章的引用記錄和網絡足跡來看,顧淵幾乎完全被主流學界所忽視,甚至可能遭到了主動的排斥。
她嘗試在常用的學術社交網絡和專業論壇上搜索他的名字。找到的條目寥寥無幾,偶爾有幾個提及他的帖子,也大多帶著嘲諷的語氣,稱他為“那個沉迷於用物理學解構神話的偏執狂”、“活在自已幻想裡的民科教授”。有一條幾年前的老帖子甚至提到,他原本在某所重點大學的考古係擁有教職,但因為其“不務正業”的研究方向和拒絕妥協的態度,最終離開了體製,下落不明。
一個被主流放逐的智者。一個在學術荒野中獨自探索的孤獨行者。
南曦看著屏幕上顧淵那篇論文結尾處簡潔的致謝——“感謝所有在黑暗中依然保持思考的同道。”——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找到同類的激動,有對其遭遇的同情,更有一種強烈的、想要與他交流的渴望。他是唯一一個,至少在紙麵上,看起來能夠理解她此刻困境和發現意義的人。
但是,如何找到他?八年前的郵箱是否還在使用?網絡上的蹤跡幾乎消失。
她將目光投向了論文最後留下的唯一線索——一個私人機構的名稱:“神話科學交叉研究協會”,後麵附著一個模糊的地址,隻精確到城市和街道區段,沒有具體門牌號。這個協會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典型的、由業餘愛好者組成的邊緣組織。
這希望渺茫得近乎可笑。但這是她現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郵箱,斟酌著詞句,給顧淵八年前論文裡留下的郵箱地址寫了一封郵件。郵件裡,她沒有詳細說明自己的發現在不確定對方底細之前,她必須保持謹慎),隻是表示自己對他的研究框架非常感興趣,有一些相關的觀測數據希望能與他探討,並詢問他是否還在進行相關研究,以及如何能夠聯係到他。
點擊發送。郵件如同石沉大海,連續幾天都沒有任何回音。
南曦並不意外。或許郵箱已廢棄,或許對方根本不願理會一個陌生的、來自主流學術機構的詢問。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這條線索時,她的人工智能助手“墨耳”以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命名,他以其智慧和解決問題的能力著稱)發出了提示音。墨耳是她自己編寫和訓練的一個ai程序,主要用於輔助數據處理和文獻管理,也集成了一些簡單的信息檢索和智能推薦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