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夜晚悄然降臨,給這座沿海城市披上了一層由霓虹與夜色交織而成的外衣。大學路在晚間顯得比白日裡更具活力,年輕人的喧嘩聲、咖啡館裡飄出的音樂聲、以及食物誘人的香氣,共同構成了一幅充滿煙火氣的市井圖景。然而,在這片喧囂之下,“思逸”書咖的地下室,卻像是一個被遺忘的異度空間,正在進行著一場與外部世界格格不入的集會。
南曦沿著那道陡峭的木質樓梯下行時,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期待、緊張、疑慮,還有一絲仿佛踏入秘密結社般的冒險感。推開那扇厚重的舊木門,顧淵那個如同被知識淹沒的洞穴般的世界,混雜著舊紙、灰塵與咖啡因的氣息,撲麵而來。
地下室比她想象的還要……“充實”。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層層疊疊的書籍與資料,那種近乎野蠻的知識堆積方式,讓她這個習慣了實驗室整潔有序環境的人感到有些窒息,卻又莫名地被其中蘊含的專注與狂熱所震撼。十幾個人稀疏地散落在房間中央長桌周圍的舊沙發、折疊椅甚至是墊著軟墊的木箱上,構成了今晚的聽眾。人數比南曦預想的要少,氣氛也並非學術會議式的嚴肅,更像是一種……同道中人之間私密的分享。
這些聽眾的構成頗為奇特。有穿著格子襯衫、頭發蓬亂、典型技術宅模樣的年輕人;有身著棉麻長裙、頸戴奇異礦石項鏈、氣質神秘的中年女性;有看起來像是退休教師、戴著厚厚眼鏡的老者;還有幾個沉默寡言、眼神中卻帶著審視光芒的男子,難以判斷其職業。他們的共同點是,眼神中都閃爍著一種並非源於盲從,而是源於某種內在探索欲的光芒。
顧淵站在長桌的一端,身後是一塊臨時支起的白板,上麵已經畫滿了複雜的符號、波形圖和數學公式。他依舊是那身磨白的工裝襯衫,身形瘦削,但站在他的“領域”中央時,卻自然散發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他沒有使用幻燈片,隻是偶爾在白板上寫下關鍵點,或者拿起某本書籍、某張圖紙作為輔助。他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穩,甚至有些低沉,但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仿佛經過千錘百煉。
南曦悄悄在一個角落的空椅上坐下,儘量不引人注目。她需要先觀察,先理解。
顧淵講述的內容,正是他論文核心的延伸與深化。他沒有從任何單一的神話入手,而是開篇就拋出了一個宏大的、甚至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框架性假設:
“我們通常將神話視為蒙昧時代的人類,對無法理解的自然現象進行的擬人化、故事化解釋。這是一種傲慢的簡化。”顧淵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的寥寥聽眾,仿佛在陳述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如果我們換一個前提,假設這些神話,尤其是那些關於世界創立、神靈戰爭、大洪水、天梯崩塌等核心敘事,並非幻想,而是對真實發生過的、具有全球性影響的、極高能量等級的物理事件的編碼化記錄——一種基於當時人類認知水平,所能進行的最大限度的、隱喻性的‘科學報告’,會怎樣?”
台下寂靜無聲,沒有人表示驚訝,似乎都早已接受了這個起點。
“這種編碼,並非隨意。”顧淵繼續道,轉身在白板上畫下一個簡單的波形,“它可能遵循著我們尚未完全理解的某種信息壓縮和傳輸規則。比如,一個複雜的、持續性的能量釋放過程——例如一次近地伽馬射線暴的餘輝,或者一場席卷全球的、由太陽超級耀斑引發的等離子體風暴——其能量隨時間變化的波形,可能被壓縮並轉譯為神話中‘神戰’的持續時間、‘神隻’使用的‘武器’威力描述,甚至是‘神’的數量和其彼此征伐的序列。”
他接著引入信息熵的概念:“不同的神話體係,對看似相同事件的描述,其細節、人物、順序各不相同,這是文化濾鏡。但如果我們剝離這些表層細節,分析其敘事核心的‘事件流’——即‘發生了什麼’,而非‘誰對誰做了什麼’——計算其信息熵的分布,會發現驚人的一致性。蘇美爾神話中馬爾杜克與提亞馬特的混沌之戰,北歐神話中諸神與霜巨人的末日決戰,印度神話中因陀羅與弗栗多的搏殺……它們的‘衝突強度曲線’、‘轉折點序列’,在信息熵的層麵上,顯示出高度相似的‘指紋’。”
南曦屏住了呼吸。顧淵的思路,與她發現符號關聯後產生的模糊猜想,不謀而合,而且走得更遠,更係統!他是在用數學工具,直接解讀神話的“語法”!
顧淵又談到了聲學與振動。“許多神話都強調‘神音’、‘天鼓’、‘地鳴’。這或許不是文學修飾。”他展示了幾個自製傳感器記錄的、來自不同遠古遺跡如巨石陣、哥貝克力石陣)的次聲波數據,“在特定的天文對齊時刻,這些巨石結構會與地球本身的極低頻振動舒曼共振等)或大氣中的聲重力波發生耦合,產生可被感知的、低頻的‘嗡鳴’。這種物理現象,完全可能被古人記錄並神化。而不同的‘神’,或許對應著不同的共振頻率或波形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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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提到了生物效應。“神話中常有接觸‘神域’或‘神物’後,凡人獲得異能或迅速衰老、死亡的記載。如果某些地點或物體,因其特殊的幾何結構或材料特性,能夠聚焦或反射某種未知的宇宙輻射或地球能量場,那麼這種生物效應或許並非完全虛構。”
整個講述過程中,顧淵的語氣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他沒有渲染神秘主義,沒有訴諸情感,而是不斷地引用數據、模型、計算公式和跨文化比較。他將神話徹底“去魅”,將其視為一個等待破譯的、由物理規律寫就的古老數據庫。
然而,南曦敏銳地察覺到,這種極致的理性背後,隱藏著一種更深沉的、近乎悲愴的激情。因為他所描繪的圖景太過驚人:人類的早期記憶,可能並非始於篝火旁的故事會,而是始於對一場席卷全球的、近乎毀滅性的高能物理災難的集體創傷記錄。所謂的神,或許是古人無法理解的宇宙力量的代稱;所謂的神跡,或許是那些力量在地球上留下的物理印痕。
講座持續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結束後,有短暫的提問和交流時間。
一位年輕的技術宅提問:“顧老師,如果您的假設成立,那麼發出這種‘高能物理事件’的源頭是什麼?是自然現象,還是……像某些理論猜測的,存在一個史前高級文明,甚至地外乾預?”
顧淵推了推眼鏡,回答得異常謹慎:“基於現有證據,我無法,也不願意給出任何關於源頭的確定性結論。我的工作重點是解讀‘記錄’本身,分析其編碼模式。源頭問題屬於更高層級的推測,需要更堅實的證據鏈。可能是極端自然現象,也可能是我們目前物理學無法描述的其它可能性。保持開放,但更要保持嚴謹,避免滑入沒有根據的幻想。”
那位戴著礦石項鏈的中年女性則問:“您的理論是否意味著,我們的祖先其實以一種我們尚未理解的方式,掌握著某種關於宇宙運行的‘深層知識’?”
“我不認為那是‘掌握’,”顧淵沉吟道,“更像是‘經曆’和‘被迫記錄’。他們是被動承受了這些事件,並用他們唯一能理解的方式——擬人化的、故事化的方式——將其傳承下來。關鍵在於,這些故事內部,可能隱藏著未被發現的、關於那些事件物理本質的客觀參數。我們的任務,就是找到提取這些參數的鑰匙。”
提問和交流的氣氛認真而專注,但南曦也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壁壘。這些聽眾顯然是顧淵理論的同情者或追隨者,他們的提問更多是在深化理解,而非挑戰核心假設。這裡是一個回音壁,而非辯論場。
在整個過程中,南曦始終沉默地觀察著。她看到了顧淵思想的銳利與深度,也看到了他為了維持理論的“科學性”而表現出的極度克製與謹慎。這與外界將他描繪成“瘋狂幻想家”的形象截然不同。他是一個行走在刀鋒上的探索者,一邊竭力拓展認知的邊界,一邊嚴防自己墜入神秘主義的深淵。
沙龍臨近尾聲,聽眾開始陸續散去,低聲交談著,臉上帶著思索的表情。顧淵站在桌邊,整理著散亂的稿紙,神態略顯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明。
南曦知道,時機到了。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穿過稀疏的人群,向顧淵走去。
顧淵似乎早就注意到了這個陌生的、氣質與在場其他人明顯不同的女性。他抬起頭,透過厚厚的鏡片,平靜地看向她,目光中帶著詢問,但沒有絲毫意外,仿佛早已預料到她的到來。
“顧老師,您好。”南曦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我是南曦,之前給您發郵件的那位。感謝您允許我參加今晚的沙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