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雪十三)
那封簡短的信,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藏在林靜的口袋裡,也烙在她的心上。
「孩子不是你的。」
「我騙了你,利用了你。」
「但她需要活下去,求你。」
每一個字都透著絕望與算計,每一個字也都像針一樣,刺穿著林靜對趙偉所有過往認知的薄膜。她終於明白,趙偉肩上扛著的,遠不止是一個逝去前女友的托付,而是一個建立在欺騙之上的、沉重到足以壓彎脊梁的責任。
他為什麼不說?為什麼寧願被她誤解為對舊情念念不忘,寧願獨自吞下被利用的苦果,也要死死守住這個秘密?
林靜想起趙偉曾說過,蘇媛在他最絕望時救過他。所以,這是他的報答嗎?用自己的人生,去償還一筆糊塗的舊債?甚至可能,蘇媛正是利用了這份恩情與愧疚,精準地將他和這個孩子捆綁在了一起。
這個認知讓林靜感到一陣窒息的心疼,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加複雜難言的情緒——她竟有些嫉妒。嫉妒那個早已逝去的蘇媛,在趙偉的生命裡留下了如此深刻、以至於讓他願意背負如此重擔的印記;她也憤怒,憤怒於蘇媛的自私,將一個無辜的孩子和一個不知情的男人,拖入這樣一個命運的漩渦。
然而,當她看到趙偉在孩子們麵前努力維持的、若無其事的笑容,看到他深夜在陽台獨自抽煙時那寂寥的背影,所有這些個人的情緒,又都化作了更深的憐惜與一種奇異的同盟感。
他們現在是共謀了。共同保守著一個可能摧毀現有平靜的秘密。
一天,林靜帶小雨去兒童樂園。小姑娘穿著鵝黃色的連衣裙,像隻快樂的小蝴蝶,在滑梯和海洋球池之間穿梭。她跑向一個高高的攀爬架,動作靈活得像隻小猴子。
“小雨,慢點!”林靜忍不住喊道,心臟下意識地收緊。雖然術後恢複良好,但她總是無法完全擺脫那種擔憂。
旁邊一位同樣帶孩子的老太太笑著搭話:“你家女兒真活潑,像她爸爸吧?”
林靜愣了一下,順著老太太的目光看去。陽光下,小雨微微汗濕的額發貼在光潔的皮膚上,她奮力向上攀爬時那抿著嘴、眼神專注的模樣,竟真的有幾分神似趙偉工作時的執拗神態。
這是一種奇妙的、由長期共同生活浸潤而成的相似,與血緣無關。
“是啊,”林靜聽見自己平靜地回答,心裡某個角落輕輕鬆動了一下,“是有點像她爸爸。”
回家路上,小雨玩累了,趴在她肩頭睡著了。軟軟的小身體信任地依偎著她,呼吸均勻地吹在她的脖頸上。林靜抱著她,走在初夏的林蔭道上,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
她忽然想明白了。
無論蘇媛是出於愛,出於算計,還是出於走投無路的絕望,將小雨送到他們身邊;無論趙偉是出於報恩,出於責任,還是出於無法推拒的道德綁架,接下了這個孩子;無論她自己是出於同情,出於對家庭完整的維護,還是出於日漸深厚的母愛,接納了這一切……
這些最初的動機,在近四年的日夜相伴、在共同的歡笑與眼淚、在彼此生命的深深交織之後,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小雨叫她媽媽,叫趙偉爸爸,叫安安哥哥。
重要的是,他們四個人,是一個家。
晚上,趙偉又有應酬,回來時已是深夜,帶著一身酒氣。他很少喝這麼多。林靜扶著他躺到床上,替他脫下外套和鞋子。他閉著眼睛,眉頭卻緊緊皺著,嘴裡含糊地念叨著什麼。
林靜俯下身,才聽清他反複在說:“……為什麼……騙我……”
她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她擰了熱毛巾,輕輕給他擦臉。當她擦拭他的手掌時,發現他緊握的拳頭裡,似乎攥著什麼東西。她小心翼翼地掰開他的手指。
那是一枚很舊的、已經有些褪色的銀色尾戒,樣式簡單,絕不是趙偉會戴的款式。
林靜看著那枚戒指,在昏暗的床頭燈下泛著微弱的光。這或許是蘇媛的遺物?是趙偉無法宣之於口的紀念?還是……彆的什麼信物?
她沒有拿走戒指,隻是將它重新放回他汗濕的掌心,然後替他蓋好被子。
她走到兒童房,看著熟睡中的小雨。月光下,孩子的睡顏純淨如天使。這個小小的生命,承載了太多成年人的秘密、謊言與重負。
林靜伸出手,極輕地撫摸了一下小雨的臉頰。
“不管你是誰的孩子,”她在心裡默默地說,“從你叫我媽媽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永遠都是。”
她回到臥室,趙偉似乎睡沉了些,眉頭舒展了一些。林靜在他身邊躺下,沒有像往常那樣背對著他,而是麵向他,輕輕握住了他那隻沒有攥著戒指的手。
他似乎感覺到了,在睡夢中反手握住了她,力道很大,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賴。
林靜知道,明天醒來,他或許會忘記今晚的失態,會繼續扮演那個沉穩的丈夫和父親。而那枚戒指,也會被他再次小心翼翼地藏起,如同藏起那段他不願提及、卻也無法擺脫的過去。
秘密依然存在,重負並未減輕。
但至少在此刻,在這寂靜的深夜裡,他們相互依偎,共享著這份沉默的重量。
窗外的月亮,靜靜地看著人間這出悲歡離合。它見證過謊言,也見證過真心;見證過重負,也見證過在重壓下依然頑強生長的——愛。
喜歡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請大家收藏:()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