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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終究還是搬進了那間月租六百的城中村出租屋。他的“新工作”在三天後塵埃落定——小區夜班保安,月薪三千五。消息是他發微信告訴我的,簡短的幾個字:“定了,xx花園,夜班,3500。”後麵跟著一個咧嘴笑的表情符號。那笑容在冰冷的屏幕光裡,顯得如此空洞和刺眼。我沒有回複,熄滅了手機屏幕,辦公室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樓下偶爾有晚歸學生嬉鬨的聲音飄上來,遙遠而模糊。那點微薄的薪水,甚至不夠覆蓋他搬離父母家後驟然增加的生活成本,更遑論分擔我的房租,或者為那個虛無縹緲的“未來”添磚加瓦。那套免費的老破小,像一個冰冷的誘餌,懸在眼前,卻需要我們自己耗儘力氣去修補它搖搖欲墜的框架。
裝修的矛盾,在陳默搬進出租屋後,以一種更加瑣碎而磨人的方式爆發了。老房子的水電線路如同年久失修的血管,處處是隱患。衛生間需要徹底翻新,廚房的牆磚剝落得像長了癬。每一次需要做出選擇、需要真金白銀投入時,就成了我和他家人之間無形的角力場。
“薇薇啊,你看這個麵盆,”他母親在手機視頻裡指點著,屏幕那端是嘈雜的背景音,“樓下老李家裝修剩了一個,尺寸我看著差不多,就是款式老了點。能裝上就行嘛,何必花那個冤枉錢買新的?一個麵盆好幾百呢!”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精打細算的理所當然。
我站在布滿灰塵、堆滿雜物的衛生間裡,看著那個預留的、尺寸尷尬的台麵空間,強壓著心頭翻湧的煩躁:“阿姨,尺寸差一點,硬塞進去會很難看,而且以後用著也不方便。我看了幾款,有特價的,也就貴一百多塊錢,但尺寸合適,款式也新一點。”
“哎喲,一百多不是錢啊?”屏幕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過日子要細水長流!陳默現在工作也不穩定,能省一點是一點!你們年輕人就是不會過日子!”她的話語像細密的針,精準地紮在我試圖維持體麵的努力上。陳默就站在我旁邊,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牆上翹起的舊瓷磚邊緣,發出輕微的“嚓嚓”聲。他喉嚨裡含糊地“嗯”了兩聲,算是回應了他母親,也像是對我無聲的敷衍。最終,那個尺寸不合的舊麵盆,還是被強行塞了進去,邊緣粗糙的縫隙用劣質的白色玻璃膠歪歪扭扭地填補著,像一道醜陋的傷疤,時刻提醒著我這種“免費”背後所附帶的沉重枷鎖——我對自己生活微薄話語權的喪失。
陳默開始了他的夜班保安生涯。那身藍灰色的製服套在他高大的身軀上,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局促,肩膀那裡繃著,袖口又短了一截。製服是舊的,領口和袖口有洗不掉的汙漬痕跡,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汗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氣息。每次他下了夜班,帶著一身淩晨的寒氣推開我租住屋的門時,這股味道就會在小小的空間裡彌漫開來,混合著他身上揮之不去的疲憊。
他開始在我這裡“寄存”東西。最初是一件換下來的、帶著濃重煙味的外套。“放你這兒一下,明天夜班再穿。”他說得隨意。接著是那雙沾滿泥點的舊運動鞋,被他踢在門墊旁邊。然後是他的水杯、飯盒、甚至一本卷了邊的武俠小說,零零碎碎,一點點蠶食著原本隻屬於我的空間。我精心挑選的米白色沙發巾上,不知何時蹭上了一塊灰黑色的油漬。餐桌一角,放著他沒吃完的半袋餅乾,敞著口。屋子裡開始充斥著他存在的氣息——一種隨意的、缺乏界限的、帶著點得過且過的混沌感。
更深的矛盾,在金錢的細枝末節上無聲地蔓延。某天晚上,我正對著電腦整理下個月的教案,他下班回來,帶著一身寒氣。他沉默地換了鞋,走到廚房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然後,他蹭到我書桌旁,高大的身影擋住了一部分光線。
“薇薇…”他的聲音帶著猶豫,手指在粗糙的工裝褲縫上摩挲著。
“嗯?”我沒抬頭,目光停留在屏幕上複雜的課程安排表上。
“那個…我手機…快沒話費了。”他頓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剛發的工資,交了房租,又…買了雙鞋,鞋底快磨穿了。”他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腳,似乎想證明那雙鞋的破舊。“就…先幫我充一百?下個月發了工資給你。”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習慣性的依賴和坦然。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了上來。我啪地合上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瞬間熄滅。我抬起頭,盯著他。他臉上並沒有多少羞愧,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窘迫和等待。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房租是我付的,日常約會開銷他雖主動,但僅限於幾十塊的小飯館。稍微大點的開銷,比如添置一件像樣的冬衣,或者像上次床墊那樣的“非必需品”,永遠是我在掂量,甚至需要我“預支”。他那句“下個月還你”,像一句飄在風中的承諾,從未真正落地。他就像一個永遠在淺水區撲騰的人,心安理得地依賴著岸邊的人拋下的繩索,卻從未想過自己奮力遊向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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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我的聲音冷得像冰,“我的工資,不是大風刮來的。”我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一個普通的軟皮筆記本,翻開。裡麵是我近幾個月的收支記錄,一行行清晰的字跡,像冷靜的審判。“房租1900。水電煤氣平均200。我自己的餐費、交通、日用品…每個月至少2000。我還要存一點,為了以後,為了可能…需要花錢的地方。”我的指尖重重地點在“存一點”那幾個字上,“你的工資呢?3500。你的房租600。你的煙錢、吃飯、交通…還剩多少?為什麼每次捉襟見肘的都是你?為什麼永遠是我這裡成了你的備用錢包?”我的質問一句緊似一句,砸向他。屋子裡隻剩下我急促的呼吸聲和他越來越沉重的沉默。
他的臉漲得通紅,嘴唇緊緊抿著,眼神裡翻湧著被戳穿的難堪、一絲惱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茫然和無力辯解。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擠出乾巴巴的一句:“我…我知道你辛苦…就這一次…”
“就這一次?”我幾乎要冷笑出聲,拿起桌上的手機,屏幕解鎖,點開通訊錄,往上翻,“上次充話費,50,你說下月還。上個月你說同事聚餐aa,先拿200,也說下月還。再上個月……”我一條條念著,聲音不高,卻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他猛地彆過頭去,不再看我,肩膀垮塌下來,盯著自己那雙沾著泥灰的舊皮鞋尖,仿佛那上麵有什麼值得研究的秘密。那套“能過就行”的哲學,在冰冷的數字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和不堪一擊。他維持基本生存線後的那點可憐結餘,根本無力承擔任何計劃外的開銷,更無力支撐起一個需要責任和規劃的“未來”。
那個沉重的、關於未來的話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被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地避開。直到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們難得地一起在超市采購一些生活必需品。周末的超市人聲鼎沸,充滿了世俗的煙火氣。推著購物車穿梭在貨架間,周圍是吵吵嚷嚷的家庭主婦、嬉鬨的孩子、為特價商品精打細算的老人。空氣裡混合著生鮮區的魚腥味、熟食區的油膩香氣和洗滌劑的化學香精味。
走到母嬰用品區附近時,一排排色彩柔和的嬰兒服裝、小巧玲瓏的奶瓶、各種品牌的奶粉罐子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一個年輕的父親正小心翼翼地把一罐進口奶粉放進購物車,他的妻子在旁邊輕聲叮囑著什麼,臉上帶著初為人母的溫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他們推著的購物車裡,已經堆滿了紙尿褲、嬰兒濕巾和各種嬰幼兒用品。
陳默的腳步慢了下來,目光在那對夫婦和他們滿滿的購物車上停留了片刻,眼神裡掠過一絲複雜的東西,像是好奇,又像是一種遙遠的不真實感。他拿起一罐奶粉,掂了掂,下意識地去看價格標簽。他的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
“嘖…這麼一小罐,三百多?”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語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咋舌,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離譜的定價。他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把那罐奶粉放回了貨架,還下意識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仿佛沾上了什麼昂貴的灰塵。“這…這金子做的啊?小孩子喝點米糊糊、粥不也一樣長大?”他搖著頭,帶著一種基於自身匱乏經驗的武斷評判,推著車就要快步離開這個讓他感到“昂貴”和“不安”的區域。
他那句輕飄飄的“喝粥長大”,像一根尖銳的針,猛地刺破了我心底那層勉強維持平靜的薄膜。累積的疲憊、焦慮和對未來的巨大恐慌,在這一刻轟然決堤。
“陳默!”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蓋過了超市的背景噪音,引得旁邊幾個人側目。我一把抓住購物車的金屬邊緣,冰冷的觸感直抵手心。他停下腳步,愕然地看著我,被我眼中翻騰的激烈情緒嚇住了。
“喝粥長大?你說得真輕巧!”我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每一個字都帶著灼熱的憤怒和絕望,“你知不知道現在養一個孩子要多少錢?!就你剛才放回去的那罐奶粉,一個月要喝掉多少罐?!還有紙尿褲!濕巾!衣服鞋子長得飛快!疫苗!體檢!隨便生個病去趟醫院要多少錢?!這些你算過嗎?!”我幾乎是吼出來的,眼前浮現的是同事休完產假回來,臉上揮之不去的憔悴和聊天時無意間流露的巨大經濟壓力。
我逼近一步,死死盯著他驟然變得慌亂和蒼白的臉,像要把他釘在原地:“你那點工資,夠買幾罐奶粉?夠付幾次掛號費?你告訴我!靠你那句‘能過就行’,讓孩子也跟著你‘能過就行’?!讓他穿彆人不要的舊衣服?讓他上最差的學校?讓他生病了也扛著?!這就是你給孩子的未來?!”我的質問像連珠炮,帶著血淋淋的現實感,砸得他步步後退,脊背幾乎要撞上身後堆滿促銷洗衣液的貨架。
他的嘴唇哆嗦著,臉色由紅轉白,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恐慌和無措,仿佛第一次被人如此赤裸裸地撕開未來那殘酷的一角。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超市明亮的燈光打在他臉上,照出他眼底深重的茫然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驚恐。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似乎想阻止我繼續說下去,又像是想捂住自己的耳朵,隔絕這可怕的聲音。那隻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裡依然嵌著洗不淨的油汙,懸在半空,微微顫抖著。未來沉重的冰山,就在這喧鬨世俗的超市裡,在他眼前轟然撞開,露出了猙獰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寒冷和黑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那套“能過就行”的生存法則,在“孩子”這個沉重的現實麵前,脆弱得如同薄冰,隨時可能碎裂,將所有人拖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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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超市那場歇斯底裡的爭吵之後,空氣裡有什麼東西徹底凝固了。陳默在我租住屋裡的存在感變得更稀薄,像一道刻意放輕的影子。他留下的零碎物品還在原位——沙發上的外套、門墊旁的舊鞋、桌上的半袋餅乾——但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種無聲的控訴和冰冷的提醒。我們之間的話更少了。偶爾必要的交流,也簡短、生硬,帶著刻意的距離感,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那套正在緩慢裝修、麻煩不斷的老破小,成了我們之間唯一勉強還能稱之為“共同目標”的紐帶,卻也布滿了無數細小的裂痕和相互的怨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