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他的臉，也映亮了他眼底那點被金錢和讚譽喂養得日益茁壯的火焰。那火焰溫暖而明亮，暫時驅散了所有現實角落的陰影。他靠在油膩的塑料椅背上，聽著耳邊的喧鬨，看著屏幕上不斷刷新的豔羨之詞，仿佛整個世界的中心都在向他傾斜。海風吹來，帶著鹹腥和自由的味道，他覺得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巔峰，腳下踩著金光閃閃的階梯，通往一片坦途。
海島的陽光和酒精帶來的眩暈感尚未完全消退，城市冰冷堅硬的現實便迎麵撞來。陳銳踏入這座玻璃幕牆構築的叢林，憑借還算光鮮的履曆擠進了一家頗有名氣的科技公司。初入職場的新鮮感很快被日複一日的瑣碎和壓力取代。他所在的部門負責一個新項目的關鍵模塊，時間緊，任務重，組長那張刻板的臉像是永遠籠罩著一層寒霜。
一次項目協調會上，陳銳負責對接的一個外部數據接口調試出了問題，對方公司的技術員小李是個剛工作不久的年輕人，說話帶著點地方口音，態度有些公事公辦的冷淡。會議室內冷氣開得十足，組長眉頭擰成了疙瘩，手指煩躁地敲著桌麵：“小陳，這個接口卡了兩天了！進度嚴重拖後，你到底能不能搞定？對方怎麼回事？”
眾目睽睽之下，陳銳臉上火辣辣的。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指尖觸到冰涼的手機外殼。一個念頭像藤蔓一樣迅速纏繞上來：奶奶的錢。那些輕而易舉解決掉聚餐、門票、甚至人際關係的曆史，給了他一種近乎本能的路徑依賴。
會議草草結束，空氣裡殘留著尷尬和焦慮。陳銳立刻撥通了小李的電話，聲音刻意放得輕鬆又熱絡：“李工，還在公司吧？晚上有空嗎？咱們找個地方坐坐，聊聊技術細節？我請客，地方你挑！”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小李的聲音帶著點疏離的客氣：“陳工，不用麻煩了，問題我們郵件裡溝通就行，流程都……”
“哎，彆見外嘛！”陳銳打斷他，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親熱，“都是年輕人，交個朋友！我知道新天地那邊有家私房菜，環境特好，老板我熟！就這麼定了，下班我去接你！”
那頓飯吃得昂貴而空洞。私房菜館藏在深巷裡，環境確實雅致，菜品也精致得如同藝術品。陳銳熱情地布菜、斟酒，話題卻始終像浮在水麵的油花，難以沉入技術問題的核心。小李顯得很拘謹，大部分時間隻是低頭默默吃著，對於陳銳拋出的關於接口問題的試探，回答得含糊而保守。陳銳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他借著倒酒的動作掩飾尷尬，心裡那點用錢鋪路的篤信，第一次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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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裂痕並未讓他警覺。項目像一架失控的馬車，朝著最終演示的懸崖狂奔。就在演示前兩天，一個更致命的問題暴露出來——他們模塊的核心算法在處理某種極端數據時，竟然會導致整個係統崩潰！測試結果像一記悶棍，把整個小組都打懵了。辦公室裡一片死寂，隻有服務器機櫃發出低沉的嗡鳴。組長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目光掃過眾人，最後釘在陳銳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像手術刀：“小陳！這問題怎麼回事？你負責的這塊！明天就是最終演示給大老板看！搞砸了，我們全組跟著你完蛋！”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陳銳的心臟。他額頭滲出冷汗，手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混亂中，那個熟悉的念頭再次頑固地冒了出來：錢！找技術大牛！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瘋狂地在通訊錄裡翻找。終於，他想起一個技術論壇上認識的、據說在某大廠任職的資深工程師老趙，他曾幫對方解決過一個邊緣小問題，交換過聯係方式。陳銳像輸紅了眼的賭徒，顫抖著撥通了那個幾乎從未打過的號碼。
“喂？趙哥嗎？我小陳！對對對！有個天大的急事求您救命啊！”他語無倫次地把項目危機描述了一遍，聲音帶著走投無路的哭腔，“趙哥，您是大神！江湖救急！隻要您肯幫忙看看，指點迷津，價錢絕對好說！您開個價！一萬？兩萬？隻要能趕在明天上午前……”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後，傳來一聲清晰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和冰冷：“小夥子，”老趙的聲音慢條斯理，卻像淬了毒的針，“你這路子……走歪了啊。”他頓了頓，每個字都像冰雹砸在陳銳心上，“技術問題，靠砸錢就能搞定？你把我們這行當什麼了？撈偏門的嗎？有些事，錢，真買不來！找彆人吧！”話音未落，聽筒裡隻剩下忙音，短促、刺耳，宣告著徹底的拒絕。
“嘟…嘟…嘟…”
忙音像冰冷的針，一下下紮進陳銳的耳膜，也紮穿了他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虛妄。辦公室明亮的燈光此刻顯得格外慘白，同事們或焦慮或麻木的臉在他眼前晃動，卻模糊得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組長那句“搞砸了，全組跟著你完蛋”如同魔咒，在耳邊反複轟鳴。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潔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引來幾道詫異的目光。他顧不上這些，幾乎是踉蹌著衝進了洗手間。
反鎖上隔間的門，狹小空間裡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絕望的氣息，令人窒息。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控製不住地向下滑，直到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帶來一陣悶痛。他顫抖著摸出錢包，指尖觸到最裡層那個硬硬的、熟悉的輪廓——奶奶的存折。這本小小的冊子，曾是他所有困境中的護身符，是溫暖和底氣的源頭。
此刻，它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指蜷縮。他幾乎是帶著一種自虐般的衝動，猛地把它抽了出來。棕色的塑料封皮已經磨出了毛邊，邊角微微卷起，無聲訴說著被反複摩挲的歲月。他顫抖著翻開，一頁頁，全是密密麻麻的存取記錄。那些數字，一筆筆，清晰地記錄著奶奶的退休金是如何涓滴彙入，又是如何被他理所當然地揮霍一空。
翻到最後一頁，那筆兩萬元的支出記錄，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就在這行數字上方，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已經磨損泛黃的紙條，靜靜地躺在那裡。他從未留意過它，或許是奶奶悄悄放進去的，或許是他之前粗心地忽略了。
他屏住呼吸，用幾乎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展開。
紙條上，是奶奶用鉛筆寫下的字跡，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透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
“銳娃：
錢拿去用。在外頭，該花就花，莫虧待自己。
但奶奶最盼的，是你能立得住。
凡事靠自己，心裡才踏實。
自立。”
“自立”。
最後這兩個字，寫得格外用力，鉛筆芯幾乎要劃破薄薄的紙麵。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狹小的隔間裡炸響。陳銳死死盯著那兩個字，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瞳孔，刺穿眼球，直抵靈魂深處。那些用錢堆砌起來的、看似光鮮亮麗的過往——請客時的喧嘩、朋友圈的點讚、海島奢華的放縱、試圖用錢打通職場關節的每一次笨拙嘗試——此刻在“自立”這兩個沉甸甸的字麵前，驟然褪色，扭曲變形，顯露出底下虛浮的沙基和不堪一擊的脆弱本質。
原來奶奶一直都知道。知道他可能如何揮霍，知道他可能走上怎樣的歧路。這紙條，不是放在開頭，而是藏在最後，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等待著他在撞得頭破血流時，自己翻開，自己看見。這不是責備，而是最深的疼惜，是一場用她畢生積蓄下注的、孤注一擲的愛的教育。
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堵住那幾乎要衝口而出的嗚咽。滾燙的液體卻洶湧地決堤而出，模糊了眼前歪扭的字跡，大顆大顆砸在泛黃的紙頁上，洇開了那力透紙背的“自立”二字。存折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地磚上。
那聲音很輕，卻像洪鐘大呂，在他空蕩蕩的心房裡，撞出震耳欲聾的回響，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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