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存折五)
張行長辦公室的門緊閉著,門上掛著一塊磨砂玻璃,隻能隱約看到裡麵晃動的人影和燈光。陳銳被那位姓王的女櫃員引到門外走廊的長椅上坐下。冰冷的塑料椅麵硌著他緊繃的神經。
“小夥子,你在這等等,行長在打電話。”王櫃員低聲說,眼神裡帶著一絲安撫,隨即又匆匆轉身回了櫃台。
走廊裡很安靜,隻有遠處櫃台偶爾傳來的低語和機器單調的滴答聲。時間在陳銳焦灼的等待中被無限拉長、扭曲。他攥著那張“自立”的紙條,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紙條粗糙的邊緣幾乎要嵌進肉裡。每一次行長辦公室門縫裡透出的光線細微變化,每一次裡麵模糊的交談聲稍作停頓,都讓他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又沉入更深的忐忑。
奶奶灰敗的臉、icu外冰冷的座椅、催繳單上刺眼的數字、父母絕望的眼神、王磊那句關於“高利貸”的暗示……無數畫麵碎片般在他腦海中瘋狂旋轉、撞擊。他像被困在風暴中心的孤舟,唯一的錨點就是手心這張薄薄的、承載著奶奶全部期望的紙條。他一遍遍在心裡默念著那兩個字,仿佛那是最後的咒語,能抵擋所有襲來的絕望。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那扇緊閉的門“哢噠”一聲,從裡麵打開了。
王櫃員陪著一位五十多歲、穿著整潔藏青色西裝的男人走了出來。男人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麵容嚴肅,眼神銳利,帶著一種久居管理崗位的沉穩和審視感。這就是張行長。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了局促不安地站起身的陳銳身上,那目光像探照燈,冷靜地掃過他洗得發白的襯衫、疲憊焦慮的麵容,最終停留在他緊攥著紙條、微微顫抖的手上。
陳銳感覺喉嚨發緊,下意識地想解釋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張行長沒有立刻說話,他先是對王櫃員點了點頭:“小王,你先去忙吧。”待王櫃員離開,他才重新看向陳銳,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小夥子,你叫陳銳?你奶奶……陳桂香老人家的事,小王大概跟我說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陳銳手中那個磨舊的存折封皮上,“還有這個折子……你想看流水?”
“是……是的,行長!”陳銳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急切而嘶啞,“我奶奶她……還在icu,醫生說情況很危險,隨時可能……費用實在撐不住了,家裡能借的都借了……”巨大的委屈、無助和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混雜在一起,衝擊著他的理智,聲音帶著濃重的哽咽,“我隻想看看……看看奶奶這些年,到底是怎麼省下來的……我就是想……想記住……”他猛地低下頭,肩膀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後麵的話被洶湧的淚水堵在了喉嚨裡。
張行長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個幾乎崩潰的年輕人。他沒有催促,也沒有安慰,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深邃,似乎在陳銳絕望的哭腔和那個磨舊的存折封皮上,讀到了更多的東西。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情緒:“光看流水,解決不了醫藥費的問題。”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陳銳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儘褪,眼中最後一點微弱的光也熄滅了。果然……還是不行嗎?這最後孤注一擲的妄想,終究隻是妄想。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絕望瞬間將他吞噬,他幾乎要站立不住。
然而,張行長接下來的話,卻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劈開了他眼前的黑暗。
“但是,”張行長話鋒一轉,聲音依舊沉穩,卻多了一絲不容錯辨的決斷,“老人家是我們這裡幾十年的老儲戶了。這本折子,從我剛參加工作起就在了。她每個月雷打不動來存那點退休金,風雨無阻,有時候就是幾十塊、一百塊,也存得認認真真。我們老員工,都認得她。”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如炬,緊緊盯著陳銳的眼睛,“你說她省吃儉用存錢,是為了偷偷補貼你這個孫子?”
陳銳心頭劇震,羞愧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他艱難地點了點頭,喉頭哽得生疼。
“好。”張行長點了點頭,那一個“好”字,重若千鈞。“就衝老人家這份心,就衝她幾十年在我們行攢下的這點‘信用’。”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你奶奶的醫藥費,我們行,可以給你提供一筆緊急的、低息甚至無息的‘助老貸’!”
什麼?!
陳銳猛地睜大了眼睛,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劇烈收縮。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助老貸?低息甚至無息?給一個素不相識、幾乎走投無路的人?
“行長……您……您說什麼?”他聲音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你沒聽錯。”張行長神情嚴肅,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額度,就按你奶奶後續治療的基本預估費用來,先解決燃眉之急。利息……看在老人家的份上,我做主,免了!還款期限,可以放寬,等你真正緩過勁來再說。”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陳銳的心上。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巨大的衝擊讓他大腦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反應的能力。這不是他預想中的任何一種結局。沒有冰冷的拒絕,沒有居高臨下的施舍,隻有一種基於“信用”、基於對一位平凡老人幾十年堅持的敬重而伸出的援手。這援手,帶著溫度,更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不過,”張行長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像要看穿陳銳的靈魂,“這錢,不是白給你的。有兩個條件。”
陳銳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屏住呼吸。
“第一,”張行長豎起一根手指,“這筆貸款,必須以你奶奶的名義申請,以她這本存折所代表的‘信用’作為無形的抵押。你需要提供醫院的所有證明文件,我們會派專人核實情況。錢,直接劃入醫院賬戶,專款專用。”
“第二,”他豎起第二根手指,目光如電,直刺陳銳眼底,“也是最重要的。這筆貸款,雖然是以你奶奶的名義,但最終承擔還款責任的,是你,陳銳!你要簽下正式的借款合同,用自己的未來做擔保!”
張行長向前逼近一步,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小夥子,我看得出來,你現在很難。但你奶奶當初瞞著所有人、一分一分給你存錢,是為了什麼?她最後給你留下的那兩個字,又是什麼?!”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陳銳緊握的拳頭,那裡藏著那張紙條。
陳銳渾身一震,仿佛被電流擊中。他下意識地攤開手掌,那張寫著“自立”的泛黃紙條暴露在走廊慘白的燈光下。那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字跡,此刻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掌心。
“她不是要你用她的錢去揮霍,去走捷徑!”張行長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嚴厲,“她是想讓你真正立起來!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現在,她倒下了,需要你站出來了!這筆貸款,就是我們給你的一次機會,一次讓你真正踐行‘自立’的機會!用你自己的雙手,用自己的肩膀,扛起這份責任,把奶奶救回來,也把你自己的脊梁骨,給我挺直了!”
每一個字都像驚雷,在陳銳空蕩蕩的心房裡炸響,震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死死盯著紙條上那兩個字,又猛地抬頭看向張行長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羞愧、震撼、感激、還有一種被徹底點燃的、沉甸甸的責任感,如同熔岩般在他胸腔裡奔湧、沸騰。
巨大的酸楚再次衝上鼻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強烈。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洶湧地衝出眼眶,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那張承載著奶奶無儘期望的紙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