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存折八)
省人民醫院神經內科重症監護室外的那條走廊,陳銳閉著眼睛也能數清地磚的塊數。慘白的燈光,消毒水濃烈到刺鼻的氣味,塑膠地板被無數焦慮腳步磨出的黯淡光澤,還有那扇厚重、隔絕生死的大門——這一切構成了他生命裡一段沉重而焦灼的樂章。他坐在那張冰涼的椅子上,身體習慣性地微微前傾,目光穿透厚厚的玻璃門,落在裡麵病床上那個瘦小的身影上。
奶奶依舊在沉睡。時間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又像一條緩慢而執著的溪流,衝刷著淤塞的河道。她頭上裹著的紗布已經拆掉,露出稀疏花白的頭發。臉色不再是當初那種駭人的灰敗,透出了一點微弱的、屬於活人的暖意。各種管子依然纏繞著她枯瘦的軀體,監護儀屏幕上的線條起伏著,比之前平穩了許多,雖然依舊脆弱。
陳銳的目光落在奶奶那隻沒有輸液的手上。它無力地搭在潔白的被單上,指關節因為長期缺乏活動而顯得僵硬。他記得很清楚,就是這隻手,在昏暗的燈光下,笨拙而堅定地將那個裹著油紙的存折塞進他背包的最深處。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著那幾根枯瘦的手指,仿佛要用目光喚醒它們。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他以為又是徒勞的等待時,那隻搭在被子上的手,食指的指尖,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內蜷縮了一下!幅度小得像蝴蝶翅膀的震顫!
陳銳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跳出胸腔!他下意識地抓緊了旁邊母親的手,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嘶啞變形:“媽!快看!奶奶的手!手指……手指動了!”
母親原本疲憊低垂的頭猛地抬起,順著陳銳顫抖的手指望去。父親也立刻湊了過來,三雙眼睛,六道焦灼而充滿希冀的目光,死死地鎖定了奶奶那隻手。
一秒,兩秒,三秒……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就在希望即將再次被冰冷的現實凍結時,那根枯瘦的食指,又一次,更加清晰地向掌心內蜷縮了一下!緊接著,中指也極其輕微地跟著動了一下!
“動了!真的動了!”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驚擾了什麼。父親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抖動,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隔著玻璃,顫抖地、徒勞地想要去觸碰那隻微微動彈的手,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壓抑的哽咽。
巨大的喜悅如同暖流,瞬間衝垮了連日來堆積的沉重和焦慮,在陳銳胸腔裡激蕩。他用力回握母親冰涼的手,眼眶發熱,嘴角卻不受控製地向上揚起。他多想立刻衝進去,告訴奶奶,他看到了!看到了她在努力!
主治醫生很快被請了過來。他仔細查看了監護數據,又隔著玻璃觀察了一會兒,嚴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嗯,確實是自主神經反應在加強,運動皮層有激活跡象。這是個非常好的信號!說明腦功能在逐步恢複,但離真正蘇醒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繼續保持觀察,營養和護理千萬不能鬆懈。家屬……要有耐心,也要有信心!”
醫生的話像一劑強心針,也像一盞微弱的燈,照亮了前路依舊漫長的黑暗。父母激動地連連點頭,語無倫次地向醫生道謝。陳銳站在一旁,看著父母臉上久違的、帶著淚光的笑容,心中那塊最沉重的石頭,仿佛被奶奶那微弱的手指撬動了一絲縫隙,透進了一點光。
他默默地將這個好消息發給了張行長,並附上了一句:“謝謝您給的希望和機會。”很快,張行長回複了,隻有簡單兩個字:“加油。”
回到省城那個簡陋的出租屋,陳銳的心情依舊被那細微的手指顫動溫暖著。他習慣性地走到書桌前,抬頭凝視著牆上那張泛黃的紙條——“自立”。月光透過窗戶,溫柔地灑在紙上,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仿佛也柔和了許多。他伸出手指,輕輕拂過那深深的凹痕,指尖傳來溫潤的觸感。這一次,不再是鞭策,而是慰藉,是奶奶在冥冥中傳遞的微弱回應。
他打開電腦,郵箱裡靜靜地躺著一封新郵件。發件人是公司人事部,標題是:《關於項目獎金發放及崗位調整意向征詢》。
陳銳的心微微一沉。他點開郵件,內容很官方,首先是對他成功解決數據采集模塊難題、保障項目順利交付的肯定,並告知一筆豐厚的項目獎金已隨本月工資發放他早已第一時間轉入了還款賬戶)。接著,話鋒一轉,提到鑒於他在老舊係統維護和底層技術攻關方麵展現出的“獨特才能”和“踏實作風”,公司考慮將他調入新成立的“核心係統保障部”,主要負責公司幾套曆史遺留的、被視為“技術包袱”的關鍵業務係統的維護、優化和重構工作。
郵件措辭客氣,甚至帶著褒獎,但陳銳讀懂了字裡行間的含義。這個新部門,名字好聽,實則是個“技術深坑”。那些係統年代久遠,文檔缺失,代碼如同迷宮,問題層出不窮,維護難度極大,卻又是公司某些關鍵業務的基石,輕易動不得。這崗位,是實打實的“苦差事”,加班多,壓力大,技術提升空間卻可能有限,遠不如做新項目風光。這與其說是晉升,不如說是“發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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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絲苦笑浮上陳銳的嘴角。他能理解公司的考量,他這塊“好用的磚”,最適合被搬去堵最深的窟窿。放在幾個月前,看到這樣的調崗意向,他或許會失落,會不甘,甚至憤懣。但現在,看著牆上那“自立”二字,感受著指尖似乎殘留著奶奶手指微動的觸感,他的心湖隻是微微泛起一絲漣漪,隨即又恢複了平靜。
他需要這份工作,需要穩定的收入來償還那兩筆沉甸甸的債務——銀行的“助老貸”,和更重要的、奶奶用清譽“借”來的“薪火”。至於崗位是否光鮮,是否在技術前沿,在生存和責任麵前,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能在一個需要紮實功底的領域深耕,用自己的能力守住一方陣地,保障係統穩定運行,這本身就是一種價值,一種“立”的方式。
他移動鼠標,在郵件末尾的“是否接受意向”選項上,平靜而堅定地點擊了“是”,然後發送。
周末,陳銳帶著幾件厚實柔軟的新睡衣和一套品質不錯的按摩工具回到老家。這是他用上次項目獎金裡特意留出的一小部分買的。推開家門,母親正在廚房忙碌,鍋裡燉著給奶奶準備的營養流食,香氣彌漫。父親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戴著老花鏡,手裡捧著一本厚厚的、頁麵發黃的相冊,看得入神。
“爸,媽,我回來了。”陳銳放下東西。
“銳銳回來了!”母親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帶著笑,“快來,嘗嘗湯的鹹淡。”
陳銳走過去,拿起小勺嘗了一口:“嗯,正好,很香。”他走到父親身邊坐下,“爸,看什麼呢?”
父親抬起頭,摘下老花鏡,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睛,指著相冊裡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梳著兩條粗辮子、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沒有領章帽徽)、笑容燦爛、眼神明亮得如同星子的年輕姑娘,背景是簡陋的土牆和飄揚的紅旗。陳銳幾乎認不出來,那是奶奶——陳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