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的通知書二)
退休證揣進兜裡,像一枚小小的休止符,輕輕按在了王新文人生交響樂的樂譜上。喧囂驟然退去,隻留下一種巨大的、近乎失重的空寂。市公安局大樓裡那間熟悉的辦公室,連同裡麵經年累月的案卷氣息、油墨味、以及無數個凝神推演的不眠夜,都被他仔細地鎖進了記憶深處。他回到家裡,環顧四周,窗明幾淨,老伴早已備好熱茶,空氣裡是尋常人家安穩的煙火氣,卻莫名讓他感到一絲無所適從。
最初的幾天,他像個誤入陌生房間的人,手足無措。習慣了被案情、線索、圖紙填滿的頭腦和雙手,驟然清閒下來,竟有些發慌。他試圖翻翻報紙,字跡在眼前浮動;打開電視,喧囂的聲響又讓他心煩意亂。老伴看他坐立不安,便試探著說:“老早聽人說蘭花好養,清靜,要不要弄兩盆試試?”
王新文不置可否。但隔天,老伴還是從花市捧回了兩盆墨蘭,葉片細長挺拔,帶著一股子沉靜的韌勁。花盆被安置在向陽的窗台上。起初,他隻是每天機械地澆點水,目光偶爾掠過那抹深綠,並無太多波瀾。
直到某個午後,陽光斜斜地穿過玻璃,均勻地灑在蘭葉上。葉脈在光線下清晰可辨,舒展的姿態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王新文心頭微微一動。他鬼使神差地找出塵封已久的繪圖鉛筆和速寫本——那是他早年勘察現場時隨手記錄用的,紙張已微微泛黃。
他坐到窗邊,拿起鉛筆。沒有構思,沒有章法,隻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感覺,筆尖落在紙上,順著光與葉的輪廓遊走。線條起初有些生澀、遲疑,像久未操練的士兵。漸漸地,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湧上指尖。那些曾精確勾勒作戰地圖、複原犯罪現場、梳理複雜人物關係的控製力,似乎找到了新的出口。筆下的線條開始變得流暢、肯定。他專注於葉片邊緣微妙的弧度,葉脈分叉的走向,光影在葉片上投下的濃淡變化。他不再是警察王新文,也不是軍人王新文,隻是一個試圖用筆尖捕捉眼前靜謐之美的老人。時間在沙沙的筆尖摩擦聲中悄然流逝,窗外的車馬喧囂被隔絕在外,世界仿佛隻剩下眼前這盆蘭草,和他筆下漸漸成型的線條。
然而,安寧並非堅不可摧。一個悶熱的夏夜,雷聲在遠處沉悶地滾動。王新文睡得並不安穩,夢境支離破碎。突然,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緊隨其後的是一聲近在咫尺、震耳欲聾的霹靂!
“轟隆——!”
王新文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眼前不是臥室的黑暗,而是炮火撕裂的叢林夜幕!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浪裹挾著泥土和硝煙的氣味撲麵而來!灼熱的氣浪仿佛又一次擦過耳際!他大口喘息,冷汗瞬間浸透睡衣,冰冷黏膩地貼在背上。黑暗中,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向枕下——那裡空空如也,沒有冰冷的扳手,隻有柔軟的枕芯。
“新文?新文?”老伴被驚醒,打開床頭燈,昏黃的光線下,隻見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眼神空洞而驚懼,像一頭落入陷阱的困獸。
“沒……沒事……”他喉嚨發緊,聲音嘶啞得厲害,勉強擠出幾個字,試圖壓下那幾乎淹沒他的恐懼浪潮,“打……打雷……太響了……”
老伴擔憂地看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那溫暖的觸感,像一根細細的繩索,將他一點點從冰冷窒息的記憶泥沼中拉回現實。他閉上眼,強迫自己深呼吸,感受身下床鋪的柔軟,聽著老伴輕柔的安撫,直到那如影隨形的炮火轟鳴和死亡氣息,才慢慢從耳邊、從鼻端、從每一寸緊繃的神經末梢退去。但那種深入骨髓的戰栗,依舊在四肢百骸間隱隱作痛。他疲憊地躺下,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模糊的紋路,直到天色微明。
第二天,他沒有碰畫筆。隻是長久地坐在窗邊,望著那盆墨蘭,眼神晦暗不明。老伴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幾天後,她自作主張,又抱回一盆盛開的春蘭,素白的花朵,幽香沁人。她把花盆放在王新文書桌旁最顯眼的位置。
那縷若有若無的幽香,像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撥動著王新文沉寂的心弦。他拿起畫筆,再次坐到桌旁。這一次,他沒有畫葉,而是嘗試捕捉那幾朵素雅的小花。花瓣的輕盈、花蕊的嬌嫩、花朵朝向陽光時那種含蓄又蓬勃的生命力……他用極其細膩的筆觸,一遍遍描繪。筆尖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漸漸取代了耳邊殘留的炮火轟鳴。每一次專注的勾勒,每一次對光影的捕捉,都像一種無聲的自我療愈。恐懼並未消失,但它被這寧靜的筆觸暫時封存、隔絕。
他的畫越來越多。窗台、書桌、甚至客廳一角,都擺放著他精心繪製的蘭花圖。宣紙上的墨蘭、春蘭、蕙蘭……姿態各異,或挺拔孤傲,或溫婉嫻靜。他不再僅僅追求形似,更開始探索蘭花內在的“氣”與“骨”。他翻閱古籍,了解蘭花的習性、品格,試圖將那份“不以無人而不芳”的君子之風融入筆端。他畫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沉入,有時對著一片葉子,能凝神端詳許久,才落下一筆。畫案成了他新的陣地,筆墨紙硯是他忠誠的士兵,而他要攻克的,是內心的波瀾,是歲月的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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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他正對著新得的一株矮種蓮瓣蘭寫生,門鈴響了。來的是當年的老戰友李強,如今已是富態儘顯的生意人,嗓門依舊洪亮。
“新文!老夥計!可算找到你了!”李強一進門就熱情地拍著王新文的肩膀,目光掃過屋內,看到滿牆的蘭花圖,愣了一下,“喲嗬,老來弄上這個了?雅致啊!”
寒暄幾句,李強說明來意:“下個月初八,咱們團慶三十周年!老首長們都來!天南海北的戰友能回來的都回來!場麵指定熱鬨!你可是當年特務連的尖子,作訓股的紅人,又是咱們縣戰友裡的這個!”他豎起大拇指,“你不來,大夥兒都惦記!走走走,必須去!咱哥倆好好喝兩盅!”
李強說得唾沫橫飛,描繪著即將到來的盛大聚會。王新文安靜地聽著,手裡還捏著那支蘸了墨的畫筆。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仿佛李強口中那個熱血沸騰、硝煙彌漫的過去,是發生在彆人身上的故事。等李強說完,期待地看著他時,他才緩緩放下筆,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轉圜的疏離:
“強子,謝謝你還想著我。替我向老戰友們問好。聚會……我就不去了。”
“啊?為啥呀?”李強臉上的笑容僵住,難以置信,“多難得的機會!當年咱們……”
“人太多,鬨騰。”王新文打斷他,語氣依舊溫和,卻像一道無形的牆,“我習慣了清靜。在這裡看看花,畫兩筆,挺好。”他指了指窗台上的蘭花。
李強看著他平靜的臉,又看看滿屋子的蘭花圖,再看看書桌上鋪開的畫紙和筆墨,忽然明白了什麼。那平靜背後,是早已渡過了驚濤駭浪的淡然,是選擇了另一片寧靜港灣的決絕。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用力拍了拍王新文的胳膊:“行,老夥計,你……保重!畫得真好!”他有些訕訕地告辭了。門關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王新文重新拿起畫筆,蘸了點清水,輕輕暈染著宣紙上那朵蓮瓣蘭的花瓣邊緣,動作從容,仿佛剛才的邀請從未發生過。
日子如溪水般靜靜流淌。王新文的蘭花圖在小小的圈子裡漸漸有了點名氣。一次社區舉辦書畫交流,老伴悄悄送了他兩幅去參展。沒想到,一位來社區指導文化工作的市老年書畫協會副會長,在那些花鳥魚蟲、山水人物中,一眼就被那幾幅筆法精到、氣韻內斂的蘭花圖吸引了。
“這線條,這用墨,有功夫!更有靜氣!”副會長嘖嘖稱奇,特意打聽到作者,登門拜訪。
小小的書房裡,墨香與蘭香交織。副會長仔細翻看著王新文厚厚的一摞習作,越看越驚訝。他指著其中一幅墨蘭:“看這筆力,剛勁處如折釵股,柔韌處似屋漏痕,沒有幾十年的功底和心性磨礪,畫不出這種骨力!”他又指著另一幅春蘭,“這設色,淡雅清透,把蘭之幽韻表達得淋漓儘致!王老,您這畫,是下了大功夫,更是養足了心性啊!”
副會長極力邀請王新文加入市老年書畫協會,並力薦他參加即將舉辦的全市離退休乾部書畫展。王新文本想推辭,老伴卻在一旁不住地點頭:“去!新文,去試試!畫了這麼多,也該讓人看看!”
畫展開幕那天,市展覽館人頭攢動。王新文和老伴低調地站在自己那幾幅作品前。他的畫被安排在展廳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尺幅不大,卻自成一格。畫前駐足的人不多,但每一個停留的人,都看得異常仔細,臉上流露出欣賞與寧靜。
“好畫!筆精墨妙,蘭之清魂躍然紙上!”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王新文聞聲回頭,瞬間愣住。眼前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人,穿著樸素的夾克衫,目光炯炯有神,正含笑看著他。那眉眼,那輪廓,雖然被歲月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但王新文還是一眼認了出來——是當年團裡的作訓股長!那個在無數個深夜裡,和他一起在圖板前熬紅了眼睛,在地圖沙盤上推演攻防的老首長!
“老……老首長?!”王新文喉頭有些發緊,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和一絲久違的激動。
“哈哈哈!王新文!果然是你!”老首長朗聲大笑,用力握住王新文的手,“剛才看到署名,我還以為是重名!沒想到真是你小子!好,好哇!”他目光掃過牆上那幾幅蘭花圖,又落回王新文臉上,眼神裡滿是欣慰和感慨,“當年在作訓股,你小子畫地圖就是一把好手!精準!清晰!沒想到這畫筆一轉,畫起蘭花來,竟也如此傳神!這份靜氣,這份筆力,難得!難得啊!”
“老首長過獎了。”王新文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鏡,臉上難得地露出一點赧然,“退休了,瞎畫著玩,打發時間。”
“打發時間?”老首長搖搖頭,目光深邃,“我看不是。戰場上的地圖,是為了打贏;案場上的圖紙,是為了破案;如今這畫案上的蘭花……”他頓了頓,指著畫中一株臨風挺立的墨蘭,“是為了養心。殊途同歸啊!戰場和畫案,都是陣地。守住自己的心,就是守住最重要的陣地!你守得很好,新文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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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和畫案,都是陣地……”王新文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心頭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看著老首長依舊銳利卻充滿平和智慧的眼睛,又看看自己筆下那些姿態萬千的蘭,一種奇異的豁然貫通之感悄然升起。那些硝煙彌漫的緊張,那些案牘勞形的疲憊,那些深埋心底的驚悸,似乎都在這一筆一畫的沉潛與老首長的話語中,找到了某種釋然的出口。
畫展結束不久,一封設計精美的邀請函寄到了王新文家中。信封落款是省老年書畫研究會。打開,裡麵是邀請他參加全省老年書畫名家邀請展的通知,措辭懇切,評價甚高。老伴拿著邀請函,笑得合不攏嘴。
王新文接過那封沉甸甸的邀請函,手指拂過光滑的紙麵。他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抽屜深處,靜靜躺著兩樣東西:一張是早已泛黃、字跡模糊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另一張,是當年入伍時那張同樣薄薄的通知書。他目光在兩張紙上停留片刻,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看兩片早已褪色的舊樹葉。片刻後,他輕輕合上抽屜,將那兩張承載著命運拐點的紙頁,連同那些烽火硝煙、案牘勞形的歲月,都輕輕推回了時光深處。
他拿起那封來自省城的、嶄新的“通知書”,走到畫案前,將它輕輕壓在鎮紙下。窗外,陽光正好,照在案頭那盆生機盎然的建蘭上,葉片翠綠,脈絡分明。他挽起袖子,鋪開一張潔淨的宣紙,熟練地研墨。墨香在空氣中氤氳開來。他凝神靜氣,懸腕提筆,飽蘸濃淡相宜的墨汁,沉穩地落向宣紙。筆尖觸紙的瞬間,一絲極淡卻無比踏實的笑意,悄然浮現在他專注而平和的嘴角。沙沙的筆觸聲響起,如同春蠶食葉,溫柔地覆蓋了過往所有的驚雷與風暴。新的畫卷,正在這片無人驚擾的寧靜裡,從容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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