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的急診大廳,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刺鼻氣味。燈光慘白,照著一張張或痛苦、或麻木、或焦灼的臉。護士推著擔架車急促地跑過,車輪碾過地麵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裡回蕩。王鯤鵬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瘋狂掃視,掠過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等候區的人影。
沒有!沒有母親!沒有父親!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像無頭蒼蠅一樣衝向前台,聲音嘶啞地吼問:“張愛玲!張愛玲在哪兒?!剛送來的!急診!”
值班護士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迅速在電腦上查詢。“張愛玲…內科急診留觀室3床!前麵左轉!”
王鯤鵬順著護士指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衝進那條彌漫著更濃重藥水味的走廊。走廊兩邊是掛著布簾的留觀床位,痛苦的呻吟和壓抑的哭泣隱約傳來。他像瘋了一樣,一個床位一個床位地掀開布簾尋找。
終於,在走廊儘頭一個靠窗的位置,他看到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父親王建國。
他佝僂著背,像一尊被風霜侵蝕了千年的石像,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張簡陋的塑料凳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沾著點點暗褐色泥灰的工裝外套,與醫院慘白的環境格格不入。他低著頭,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花白的頭發淩亂地支棱著,仿佛一夜之間又蒼老了十歲。窗外的晨光透過玻璃,在他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那雙平日裡總是沉默而嚴厲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著地麵,裡麵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碎的茫然。
病床上,母親張愛玲靜靜地躺著。身上蓋著醫院的白色被子,隻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氧氣麵罩覆蓋著她的口鼻,透明的管道連接著旁邊的心電監護儀。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綠色線條微弱地起伏著,發出單調而冰冷的“嘀…嘀…”聲。她的眼睛緊閉著,眉頭微微蹙起,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王鯤鵬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幾步之遙,卻像隔著無法逾越的深淵。他張著嘴,喉嚨裡像是堵滿了滾燙的沙礫,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這幅景象——父親那山一樣沉默的絕望,母親那脆弱如紙的昏迷,監護儀那冰冷閃爍的數字和線條——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他心口來回撕扯。在星火被斥為“廢物”的屈辱,在網吧代練賺取肮臟鈔票的麻木,在高速路上那撕心裂肺的恐慌……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經曆,在這一刻,在這慘白的燈光下,在母親微弱的呼吸和父親死寂的背影麵前,都轟然崩塌,化為齏粉。
世界仿佛失去了聲音,隻剩下心電監護儀那單調、催命的“嘀…嘀…”聲,一聲聲,敲打在他靈魂最脆弱的神經上。他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膝蓋一軟,“咚”地一聲,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板上。
膝蓋撞擊地麵的悶響,終於驚動了那尊石像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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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國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那雙布滿血絲、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渾濁而空洞地轉了過來,落在了跪在地上的王鯤鵬身上。
沒有想象中的雷霆暴怒,沒有痛斥,甚至連一絲情緒的波動都沒有。那雙眼睛裡隻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仿佛被徹底抽乾了所有力氣的漠然。他就那麼靜靜地看著王鯤鵬,看著這個他曾經寄予厚望、如今卻讓他徹底心死的兒子。那目光,比任何怒罵都更冰冷,更沉重,像無形的鉛塊,一層層壓在王鯤鵬的脊梁上,要將他徹底壓垮,碾進這冰冷的地板裡。
王鯤鵬跪在那裡,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秋風裡最後一片枯葉。他不敢再看父親那死寂的眼神,更不敢看母親那蒼白的麵容。他隻能死死地盯著母親枕邊,那從被角滑落出來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被揉得發皺、邊緣甚至有些撕裂的紙。紙張上,星火俱樂部那閃亮的ogo標誌,在慘白的燈光下,依舊刺眼。
是他打印出來的那封青訓營邀請函。不知怎麼,竟被母親帶到了這裡,又在她倒下時,從口袋裡滑落了出來。
那象征著夢想起點的火焰徽章,此刻靜靜地躺在母親枕邊,映襯著她毫無生氣的臉,像是一個巨大而殘酷的諷刺,無聲地嘲笑著他所有的癡心妄想和荒唐行徑。
王建國順著兒子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張刺眼的紙。他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帶著一種仿佛耗儘了畢生氣力的沉重感,伸向那張紙。
他的手指顫抖著,觸碰到了那光滑的紙麵。然後,他用一種近乎於溫柔的、卻又蘊含著無邊痛楚的動作,極其小心地,將那張揉皺的、撕裂的邀請函,一點一點地,從母親張愛玲的枕邊,抽了出來。
紙張發出細微的、令人心碎的摩擦聲。
王建國將那張紙拿在手裡,低著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上麵那燃燒的火焰標誌,盯著那“邀請”、“試訓選拔”的字樣。他看得很慢,很仔細,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骨頭裡。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隻有心電監護儀那單調的“嘀…嘀…”聲,像冰冷的秒針,記錄著這令人窒息的每一秒。
終於,王建國抬起了頭。他沒有再看王鯤鵬,而是將目光投向病床上昏迷的妻子。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那死寂的疲憊深處,翻湧起一種無法言喻的、刻骨銘心的痛苦。那痛苦如此深沉,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
他握著那張邀請函的手,開始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仿佛下一秒就要將那脆弱的紙張捏碎。
他猛地轉回頭,再次看向跪在地上的王鯤鵬。這一次,那雙死寂的眼睛裡,終於燃起了一點東西——那不是怒火,而是一種混雜著無邊悲憤、絕望和某種決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火焰。
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卻因為極度的情緒而無法發出連貫的聲音。最終,他猛地揚起那隻握著邀請函的手!
那封承載著王鯤鵬破碎夢想的郵件,那張被母親小心收著、又被父親死死攥在手裡的紙,在王建國用儘全身力氣的、無聲的撕扯下,發出刺耳的“嗤啦——嗤啦——”聲!
紙張被撕成兩半,再撕成四片……碎片如同被狂風摧折的枯葉,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落在王鯤鵬低垂的眼前,落在那攤他膝蓋撞擊地麵時可能滲出的、微不足道的血跡旁邊。
王建國胸口劇烈起伏著,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碎片,又猛地抬起來,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兒子。他乾裂的嘴唇終於翕動著,擠出了幾個字,聲音嘶啞、低沉,卻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重量:
“看…看…清…楚…”
“這…就…是…你…要…的…前…程…”
“拿…你…媽…的…命…換…的…前…程!”
最後一個字落下,王建國那強撐著的、如同枯樹般的身軀猛地一晃。他死死捂著胸口,臉色瞬間變得灰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痛苦的聲音,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佝僂下去,另一隻手死死抓住旁邊的床欄,指節因為用力而慘白,才勉強沒有倒下。
地上,那堆印著星火ogo的碎紙片,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堆燃燒殆儘的、冰冷的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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