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淨人生四)
市立醫院急診觀察區的空氣裡,永遠彌漫著一股消毒水、汗液和絕望混合的冰冷氣味。日光燈慘白的光線,像一層薄霜,覆蓋在每一張或痛苦或麻木的臉上。王國美穿過狹窄的過道,腳步放得很輕,卻依然像踩在自己的心上,每一步都沉重而滯澀。她循著胖嫂電話裡說的位置找過去,最終在角落一張病床前停住。
周德昌躺在那裡,身上蓋著洗得發硬的白色被單。點滴瓶裡的液體緩慢地滴落,細長的透明管子連接著他枯瘦的手背。他閉著眼,眉頭緊鎖,即使在昏睡中,那深刻的紋路裡也填滿了痛苦和驚悸。臉上毫無血色,嘴唇乾裂起皮,短短幾天不見,他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整個人縮在被單下,脆弱得像一片隨時會碎裂的枯葉。
胖嫂守在床邊,眼睛紅腫,看到王國美,立刻像見到主心骨一樣站起來,壓低聲音帶著哭腔:“國美!你可來了!嚇死我了……老周他……血壓一下子衝老高,人當時就站不住了,差點厥過去!醫生說是急火攻心,受了太大刺激……這挨千刀的賊啊!”她抹著眼淚,又憤恨又心疼地看著病床上的人。
王國美沒有說話,隻是默默走到床邊。她看著周德昌灰敗的睡顏,看著他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再聯想到那間被徹底玷汙、洗劫一空的老屋,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尖銳的憤怒在她胸腔裡翻騰。她輕輕俯身,手指極其小心地、避開了插著針頭的地方,替他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仿佛怕驚擾了他噩夢中最後一點安寧。
“胖嫂,”她直起身,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您在這看著周老師,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胖嫂一愣。
“報警。”王國美吐出兩個字,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
“報警?”胖嫂下意識地提高了點聲音,又趕緊捂住嘴,看了看周圍,湊近王國美急道,“報了!鄰居幫著報的!警察也去看過了,拍了照,錄了口供……可這老家屬樓,連個正經監控都沒有!警察說,這種流竄作案的慣偷最難抓,讓等消息……這得等到猴年馬月去啊!”她的語氣裡充滿了絕望和無奈。
“再去報一次!”王國美斬釘截鐵地說,目光銳利地掃過胖嫂,“這次,我親自去!有些話,警察沒問,我得說清楚!”她沒等胖嫂再問,轉身就走,背影挺直,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凜冽。
派出所的接待廳裡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紙張和煙草混合的味道。接待的年輕警察聽完王國美對現場細節的補充描述——尤其是關於那個被撬開的床頭櫃抽屜,以及裡麵那個裝著房產證的舊木匣子的消失——也隻是例行公事地在筆錄上多記了幾筆,表情帶著職業性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
“同誌,你說的這些情況,我們同事在現場勘查時都記錄在案了。”年輕警察合上文件夾,“入室盜竊,性質是惡劣,我們也想儘快破案。但線索有限,老小區監控缺失是客觀困難。我們會儘力排查,有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受害人周德昌。”他公式化地強調著“受害人周德昌”的名字,仿佛在劃清界限。
王國美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她看著對方公事公辦的臉,知道自己再強調“這不是普通盜竊”、“那房產證是老人唯一的根”之類的話,隻會被當成情緒激動的家屬。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焦灼,聲音反而異常平靜下來:“警察同誌,我理解。但……能不能麻煩您,把這份筆錄,還有現場照片,尤其是那個被破壞的床頭櫃和牆上塗鴉的照片,複印一份給我?”她頓了頓,補充道,“我是周德昌的……朋友,他現在人在醫院,情況不太好。這些東西,或許……對他以後有用。”
年輕警察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評估這個要求的目的。王國美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坦蕩而堅持,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沉重感。最終,年輕警察還是點了點頭:“行吧,你等等。”
拿到那幾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複印件時,王國美的手心一片冰涼。照片上,那被暴力撬開的抽屜,那醜陋的黑色塗鴉,像毒蛇的信子,烙在紙上,也烙在她的眼底。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折好,放進自己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包裡,仿佛收起的不是幾張紙,而是沉甸甸的罪證。
離開派出所,外麵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發痛。她沒有回醫院,也沒有回家,而是拐進了街角一家不起眼的打印店。她把那幾張複印件又複印了幾份,每一份都單獨裝進一個牛皮紙信封。然後,她拿出手機,那個被她刻意忽略、塵封在通訊錄深處的名字——周立偉。
指尖懸停在屏幕上,微微顫抖。撥通這個電話,意味著撕開最後那層自欺欺人的薄紗,意味著主動踏入那個冰冷的、由“價值”和“算計”構築的漩渦中心。但看著照片上那個被踩踏過的、年輕周德昌乾淨的臉,王國美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徹底燒儘。她用力按下了撥號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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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響了很久,久到王國美以為對方不會接聽時,才被接通。背景音是模糊的英文對話和輕柔的音樂,周立偉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帶著大洋彼岸的遙遠和一絲被打擾的不耐:“o?哪位?”標準的商務開場白。
“周立偉先生,”王國美開口,聲音是刻意維持的、沒有溫度的平靜,“我是王國美。”
電話那頭明顯停頓了一下,隨即,那點被打擾的不耐迅速轉化為一種居高臨下的冷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王小姐?有事?”他甚至連一句寒暄都吝於給予。
“周老師家出事了。”王國美單刀直入,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昨晚被入室盜竊,門鎖被撬,家裡翻得底朝天。周老師急火攻心,現在在市立醫院急診觀察區,情況不太好。”
短暫的死寂。王國美幾乎能想象出電話那頭周立偉瞬間繃緊的臉。幾秒鐘後,周立偉的聲音才重新響起,語氣帶著刻意的、公式化的關切,卻掩飾不住底音的冷漠和距離感:“什麼?我爸怎麼樣了?嚴重嗎?醫生怎麼說?”一連串的問題,像是預設好的應急反應程序。
“血壓很高,人很虛弱,還在打點滴觀察。”王國美如實回答,接著,她拋出了最關鍵的信息,語氣加重,“賊,拿走了床頭櫃抽屜裡一個上了鎖的舊木匣子。”她刻意停頓了一下,清晰地吐出三個字,“房產證,在裡麵。”
這一次,電話那頭的沉默更加漫長。王國美甚至能聽到對方細微的呼吸變化。過了足有半分鐘,周立偉的聲音才再次傳來,那刻意維持的冷靜裡,終於透出了一絲掩飾不住的煩躁:“房產證?怎麼會放在那種地方?簡直是……”他似乎在強行把後麵更難聽的話咽回去,深吸了一口氣,“知道了。麻煩王小姐暫時照看一下。我會儘快處理。”“處理”兩個字,他說得格外用力,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冰冷的效率感。
“周先生,”王國美打斷他,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警察已經立案,現場照片和筆錄我都拿到了。入室盜竊,性質很惡劣。尤其那個位置,”她刻意強調,“床頭櫃,被暴力撬開,旁邊的牆上還被畫了侮辱性的塗鴉。這不像普通的流竄作案。”她點到為止,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
“……王小姐,你什麼意思?”周立偉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帶著明顯的慍怒和警告,“警察辦案有警察的流程!你一個女人,不要瞎摻和,更不要妄加揣測!我爸那邊我會安排!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他急於結束通話,語氣裡充滿了被冒犯的不快。
“周先生,”王國美在他掛斷前,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補充道,聲音像冰錐,“房產證丟了,周老師名下這套老房子,現在就是一堆沒有‘根’的磚頭。誰想動它,都得先過了警察這一關,把賊找出來,把‘根’找回來!”她說完,不等對方反應,果斷按下了掛斷鍵。
聽著手機裡傳來的忙音,王國美握著手機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周立偉最後那帶著威脅和急於撇清的語氣,像冰冷的針,刺破了她最後一點僥幸。她拿出包裡那幾個裝著複印件和照片的牛皮紙信封,目光沉靜而銳利。一份,她仔細收好。另一份,她走向最近的郵局,填上了周立偉在美國的地址,選擇了最快的國際快遞。信封上,她隻寫了收件人信息,落款處,是一片空白。
做完這一切,王國美才感到一種虛脫般的疲憊席卷全身。她沒有去建材市場,徑直回到了自己那間偏遠冷清的小屋。屋裡還殘留著前幾天瘋狂大掃除後濃烈的清潔劑味道。她沒有開燈,在昏暗的光線裡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了第三個信封。
裡麵,是一張薄薄的紙。那是她自己的房產證複印件。她名下那套偏遠、不值錢、卻完全屬於她的“小破房”的證明。
她將這張複印件,連同派出所拿回來的那份關於周德昌家失竊案的複印件,並排放在書桌那被擦得一塵不染的桌麵上。左邊,是她王國美微薄卻握在手中的“保障”;右邊,是周德昌被暴力奪走的、視為“根”的憑證。兩套房子,兩個世界,兩份截然不同的命運,此刻在冰冷的複印件上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王國美伸出手指,指尖帶著長久勞作留下的薄繭,極其緩慢地、輕輕拂過周德昌那份複印件上那個被撬開的抽屜特寫照片。粗糙的紙張紋理摩擦著指腹,帶著一種無聲的控訴。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指尖沾染的、從複印件上蹭下的極其細微的墨粉。那一點點灰黑,在她異常潔淨的指尖上,顯得格外刺目。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去找水清洗,而是任由那點汙漬停留在那裡。她就那麼靜靜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昏暗的光線裡,她的眼神空洞而疲憊,深處卻像暴風雨過後的海麵,翻湧著某種沉靜到可怕的、近乎認命卻又帶著決絕的東西。
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映照著她孤獨的身影。書桌上,那兩張並排放置的房產證複印件,像兩座沉默的墓碑,記錄著被掠奪的“根”,和僅存的、搖搖欲墜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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