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淨人生十四)終章)
老家屬樓的樓道,彌漫著塵埃和久未住人的黴味,像一段凝固的時光。王國美站在那扇熟悉的深棕色防盜門前,門上被暴力撬壞的痕跡已被粗糙的木板釘死,像一個醜陋的傷疤,無聲訴說著那場掠奪。她掏出那把冰冷的、帶著銅綠的鑰匙,指尖觸到金屬的寒意,微微一頓。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時發出艱澀的摩擦聲,如同開啟一座塵封的墳墓。
門開了。
一股混合著灰塵、黴味和淡淡血腥氣的、令人窒息的濁氣撲麵而來。王國美站在門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緩緩掃過屋內的景象。
時間並未撫平創傷,反而讓混亂的現場凝固成一片更加破敗的廢墟。倒塌的書架依舊橫亙,書本散落一地,紙張被踩踏得汙穢不堪,蒙上了厚厚的灰塵。掀翻的舊沙發淒涼地歪著,格子布罩被扯下,像一塊肮臟的裹屍布。地板上積滿了灰塵和雜物,肮臟的腳印被新的塵埃覆蓋,卻依然觸目驚心。最刺眼的,依舊是廚房門口那片被刷洗得潔白如新的瓷磚牆——那個巨大的、充滿侮辱意味的黑色塗鴉,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隻獰笑的惡魔之眼,穿透塵埃,死死地盯著她!
王國美的心像被那隻眼睛狠狠攥了一下,一陣尖銳的刺痛瞬間傳遍全身。她深吸一口氣,那渾濁的空氣嗆得她咳嗽起來。她沒有退縮,反手輕輕關上了身後的門,將樓道裡微弱的光線隔絕。屋內徹底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昏暗和死寂。她像一個闖入者,又像一個歸來的幽靈,獨自麵對這片被徹底玷汙、被時間遺忘的戰場。
她放下手裡那個簡陋的布包,裡麵隻有幾件換洗衣物和簡單的洗漱用品。她的目光沒有在滿目瘡痍上過多停留,仿佛早已預料到這景象。她徑直走向廚房水槽下方——那裡,一塊熟悉的、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得起毛的舊抹布,半掩在同樣蒙塵的清潔工具裡,如同一個被遺棄的舊識。
她彎腰,撿起它。抹布入手,是冰冷的、僵硬的,帶著灰塵的味道。她走到水槽邊,擰開水龍頭。水流嘩嘩而下,冰冷刺骨。她將抹布伸到水流下,用力揉搓。渾濁的泥水從指縫間流淌下來,滴落在積滿汙垢的水槽裡。
水很冷,凍得她指關節發痛。但她渾然不覺。她用力搓洗著,仿佛要將這塊布連同它所承載的所有汙穢、絕望和瘋狂的記憶,都徹底洗刷乾淨。水聲在死寂的房間裡空洞地回響。
抹布稍微軟和了些,卻依舊帶著洗不掉的淡淡汙漬和歲月的痕跡。王國美擰乾它,動作乾脆利落。然後,她轉過身,沒有半分猶豫,徑直走向那片被塗鴉玷汙的潔白瓷磚牆。
這一次,沒有嘶吼,沒有眼淚,也沒有那天的瘋狂。她的眼神異常平靜,平靜得近乎死寂,隻有深處燃燒著一簇微弱卻異常執拗的火苗。
她抬起手,將濕潤冰涼的抹布,穩穩地、用力地按在了那個巨大的、黑色的、獰笑的塗鴉上!
沒有言語。隻有抹布摩擦著粗糙瓷磚表麵發出的、單調而執著的“沙沙”聲。一下,又一下。動作沉穩,有力,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儀式般的專注和虔誠。她的背脊挺得很直,手臂穩定地推拉著,每一次擦拭都傾注了全身的力氣。灰塵簌簌落下,混著抹布上滲出的汙水,在潔白的牆麵上留下渾濁的痕跡。
黑色的油墨很頑固。每一次擦拭,隻能讓顏色變淡一點點,暈開的範圍卻更大,將原本潔白的牆麵染成一片更臟的灰黑。但她不管不顧,隻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擦著。汗水從她的額角滲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下,滴落在衣領上。手臂酸痛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抬起都變得沉重無比,但她咬著牙,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時間在單調的“沙沙”聲中緩慢流逝。窗外的光線漸漸偏移,從昏黃轉為深沉的暮色。房間裡越來越暗,隻有她擦拭的那一小片區域,在窗外殘餘天光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汙濁的灰暗。
終於,力氣似乎耗儘了。她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手臂酸痛得再也抬不起來,身體因為長時間的站立和用力而微微搖晃。她停了下來,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她看著眼前那片被她反複擦拭、卻變得更加汙穢狼藉的牆麵——黑色的塗鴉暈染成更大的一片汙跡,混合著抹布留下的灰黑水痕,比最初更加肮臟、更加刺眼。
失敗了嗎?
王國美看著那片汙跡,眼神空洞了一瞬。一股巨大的疲憊和虛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再次淹沒。
就在這時!
窗外最後一縷掙紮的暮光,如同垂死者的手指,頑強地穿透了汙濁的玻璃,斜斜地照射進來!那微弱的光束,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王國美剛剛用力擦拭過的那片最汙濁的中心!
奇跡發生了!
在那束微弱卻執拗的光線下,被水浸潤、被她反複擦拭暈開的黑色油墨,在光與影的交錯中,在渾濁的水痕裡,竟然……竟然奇異地淡化、溶解了!那猙獰的圖案邊緣變得模糊不清,仿佛被那束光溫柔地吞噬、消解!雖然汙跡依舊存在,雖然牆麵依舊狼藉,但那充滿惡意和侮辱的核心輪廓,在那束光的照耀下,竟真的變得……不那麼清晰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王國美渾身劇震!她猛地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片被暮光籠罩的汙跡!胸腔裡那顆沉寂冰冷的心,像是被那束微弱的光猛地燙了一下,驟然傳來一陣尖銳的悸動!
她下意識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
掌心因為長時間的用力攥著濕冷的抹布,被布料的紋理和冰冷的水浸得發白發皺,布滿細小的裂紋。深刻的紋路裡,嵌著抹布上蹭下的、極其細微的黑色汙漬。那點汙漬,在掌心複雜的紋路裡,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她看著掌心那點汙漬,又猛地抬起頭,看向那片在暮光下奇跡般淡化的塗鴉汙跡。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冰冷閃電,帶著一種近乎頓悟的清晰,瞬間劈開了她連日來被絕望和悲傷籠罩的混沌意識!
擦不掉的。
這世上的汙穢,就像掌心的紋路,就像牆上的塗鴉,就像命運潑灑的墨汁……有些,是永遠也擦不掉的。
她曾以為潔淨是擦掉所有汙漬,是還原一片無瑕的白。為此,她擦拭樣品,擦拭桌麵,擦拭周德昌家的一切,甚至瘋狂地擦拭棺蓋……她耗儘所有,試圖擦掉命運潑來的墨,擦掉周立偉的汙蔑,擦掉自己心頭的屈辱和“債務”……
可結果呢?樣品會被弄臟,桌麵會落灰,周德昌的家被徹底玷汙,棺蓋冰冷依舊,周立偉揚長而去,而她自己……傾家蕩產,一無所有,隻留下掌心這點洗不淨的汙痕和滿身傷痕。
潔淨,從來就不是擦掉一切汙跡。那是不可能的。就像這麵牆,無論她擦得多用力,痕跡永遠存在,隻會越擦越臟,越擦越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