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囊育貴子六）
第二十二章憑什麼
康複中心的噴水池邊，程家明又一次遇見了張毅。這次是他主動約的——看完那本《納米材料與神經再生》後，他有太多問題想問。
所以這些納米管...真的能修複腦損傷？家明指著書中的插圖，手指甲縫裡還留著昨天除草時沾上的泥土。
張毅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理論上可以。你...看懂了？
隻看懂一點。家明老實承認，很多術語查了手機。他停頓了一下，你當初...怎麼學會這些的？
陽光透過水霧折射出一道小彩虹，正好落在兩人之間的長椅上。張毅望著那道轉瞬即逝的光，思緒飄回縣城圖書館那些通宵的夜晚。
沒人教，就自己硬啃。他輕描淡寫地說，大學前我連電腦都沒摸過，全靠手抄書。
家明皺起眉頭：為什麼不找你爸買？
張毅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謬的話，他連我學費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沒必要揭開舊傷疤給這個曾經的少爺看。
但家明突然接上了他的話：...都拿去喝酒了。我記得小學時你總交不起課外活動費。他頓了頓，那時我還笑話你。
一陣尷尬的沉默。噴水池的水聲填補著兩人之間的空白。
其實...家明突然說，我有點恨你。
張毅挑眉：因為我窮？
因為你證明了沒有我爸的錢，人也能成功。家明的聲音低了下去，那是不是說明...我真的很廢物？
張毅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他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憔悴的年輕人——浮腫的眼皮，乾燥的嘴唇，還有手腕上那道猙獰的疤痕。這哪裡還是當年那個趾高氣揚的小霸王？
你知道我第一次修自行車賺了多少錢嗎？張毅突然問。
修車？家明一臉茫然。
初二暑假，在縣城的修車鋪。一天八小時，賺了十五塊。張毅笑了笑，手掌磨得全是血泡，但夠買一本二手《物理競賽題集》了。
家明的表情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你...為什麼要受這種苦？
因為想要那本書。張毅平靜地說，你呢？你為想要的東西付出過什麼？
家明張開嘴，又閉上了。他想起自己滿屋子的限量版球鞋、遊戲設備，哪一樣不是動動手指就到手？唯一的大概是刷父親信用卡時簽名的力氣。
這不公平。他最終嘟囔道，憑什麼我要從底層做起？
張毅笑了：憑什麼你覺得你不該從底層做起？
水霧中的彩虹消失了，就像某個幻覺被現實戳破。家明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繭子裡——那是三個月來除草的成果，他人生第一枚。
第二十三章山區的鏡子
黔東南的清晨，趙美玲在簡陋的支教宿舍醒來。木板床硌得她渾身酸痛，但比起第一天已經好多了。她摸出枕頭下的鑲鑽鋼筆——家明送給張毅的那支，張毅臨走前又轉贈給了她。
您比我更需要它。他是這麼說的，在那裡寫字的機會很多。
窗外傳來孩子們的笑聲。趙美玲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看見十幾個小學生已經在操場上晨讀，他們破爛的衣袖在寒風中像旗幟一樣飄動，但朗讀聲卻整齊洪亮。
老—師—早—上—好！孩子們看見她，立刻站起來鞠躬。這是所隻有兩間教室的村小，她是建校五十年來第一位從大城市來的老師。
第一節課是語文。趙美玲緊張地站在講台上，麵對二十雙渴求的眼睛。她原以為教小學拚音輕而易舉，直到看見一個叫阿吉的男孩用樹枝在地上畫的——那根本是胡亂塗鴉。
老師，阿吉爸說讀書沒用，讓他放完牛就回家乾活。班長小聲解釋。
趙美玲胸口一陣發悶。她想起家明六歲時，她花兩萬塊請的私教就因為家明背不出《弟子規》，被她當場辭退。而現在，這個連鉛筆都買不起的苗族男孩，卻用樹枝在泥土上堅持。
今天我們學a、o、e...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當她在黑板上寫下第一個拚音時，鑲鑽鋼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一滴凝固的淚。
午休時，校長告訴她一個更殘酷的事實：阿吉母親跑了，父親酗酒，孩子經常帶著弟弟妹妹來上學，因為家裡沒人照顧。
為什麼不送福利院？趙美玲脫口而出。
老校長笑了：山裡這樣的孩子太多了，福利院哪收得過來。他指著遠處正在給妹妹喂飯的阿吉，這孩子懂事，考試總拿第一，可惜...
趙美玲突然站起來，走向阿吉。男孩警惕地看著這個穿著名牌運動鞋的城裡女人——雖然鞋已經沾滿泥漿，但依然能看出價格不菲。
阿吉，你...想繼續讀書嗎？她問。
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想。但阿爸說，下個月就讓我去廣東打工。
趙美玲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鋼筆。這支筆夠這所學校一年的夥食費，夠阿吉讀到高中畢業，夠...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前半生花在兒子身上的那些錢，足以改變多少這樣的孩子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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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阿吉疑惑地看著她臉上滑落的淚水。
沒事...趙美玲擦了擦臉，從包裡掏出一遝嶄新的筆記本，這些給你。還有...她猶豫了一下，摘下腕表——破產後她唯一保留的奢侈品，這個賣了，夠你和弟弟妹妹一年的生活費。
阿吉沒有接，隻是問：為什麼給我？
為什麼？趙美玲也在問自己。是為了贖罪？為了彌補對家明的虧欠？還是因為在這個山裡孩子身上，她看到了教育最原始的模樣——不是包裝，不是交易，而是一顆渴望知識的純粹的心？
因為...她蹲下來，平視阿吉的眼睛，你值得擁有選擇的權利。
鋼筆在筆記本扉頁寫下知識改變命運時，趙美玲感到某種枷鎖悄然斷裂。遠處群山如黛，雲霧繚繞，像極了二十五年前她剛懷上家明時畫的那些水彩畫——那時她發誓要成為最好的母親，卻不知什麼才是。
第二十四章刪除的號碼
程建國坐在公園長椅上，一遍遍翻看老年機裡的通訊錄。從前上千個聯係人，現在隻剩不到一百——家人、醫生、幾個老同學。那些都消失了，連同他們能提供的特殊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