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上的父子六)
電腦屏幕冰冷的光映在王浩毫無血色的臉上。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右手食指因過度用力按壓鼠標而微微顫抖。屏幕上,複雜的繪圖軟件界麵像一片充滿敵意的迷宮,那些代表著台階、坡道、盲道的線條和符號,扭曲、跳動,頑固地拒絕按照他的意誌排列組合。
“不對…還是不對…”他低聲喃喃,聲音帶著壓抑的焦躁。一份標注著“高優先級”的商場內部無障礙路線優化反饋,已經卡了他整整兩天。實地采集的數據混亂地堆在腦子裡,要轉化為清晰、符合規範的技術圖紙,對他這個毫無繪圖基礎的人來說,無異於攀登峭壁。
鍵盤旁邊,放著一本嶄新的《無障礙設計規範速查手冊》,書頁嶄新,卻像天書一樣難以理解。平台的線上培訓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專業術語像冰雹一樣砸得他頭暈腦脹。他感到一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正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就像當初他拖著殘腿,絕望地看著那幾級台階一樣。
“砰!”一聲悶響。王浩的拳頭狠狠砸在輪椅扶手上,震得鼠標都跳了一下。巨大的挫敗感像毒蛇噬咬著他的心。為什麼?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他以為自己找到了新的價值,以為能用知識和經驗彌補身體的殘缺,可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他依舊是那個廢物!
就在這時,裡屋傳來小輪撕心裂肺的哭嚎,緊接著是小雅帶著哭腔的驚呼:“浩!浩!你快來!小輪…小輪又吐了!還嗆著了!”
王浩渾身一激靈,猛地推動輪椅衝進裡屋。隻見小雅手忙腳亂地抱著哭得小臉青紫的小輪,孩子正劇烈地咳嗽、乾嘔,吐出的奶液裡帶著可疑的黏液絲。地上,一小灘剛吐出來的汙物散發著酸腐氣。
“怎麼回事?!”王浩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剛喂完奶沒多久…就突然這樣了…”小雅的聲音帶著驚恐的顫抖,眼圈通紅,顯然已經心力交瘁。小輪回家後,體質一直極差,感冒、腹瀉、吐奶幾乎成了家常便飯,每一次都讓這對年輕父母如臨大敵,耗儘心神和本就不多的積蓄。
王浩顧不上電腦上的困境,立刻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拍背。小輪咳得小身體一抽一抽,哭聲微弱下去,呼吸卻變得急促而費力,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王建國聞聲也從廚房衝了進來,手裡還沾著洗菜的泡沫,看到孫子的情形,臉色瞬間煞白。
“不行!得去醫院!”王建國當機立斷,聲音發顫,“看這樣子,像是嗆到氣管了!拖不得!”他立刻脫下圍裙,手忙腳亂地翻找錢包和證件,動作因為恐慌而顯得笨拙。
“我去叫車!”王浩立刻拿出手機,手指因為緊張而僵硬。
“彆叫了!叫車來不及!我騎車帶你們去!”王建國抓起外套就往外衝,腳步踉蹌了一下,額角的傷疤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他最近總是頭暈,但此刻什麼都顧不上了。
“爸!你行嗎?”王浩看著父親明顯不穩的背影,焦急地喊道。
“行!必須行!”王建國頭也不回,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他衝下樓,跨上那輛傷痕累累的電動車,發動時車身都晃了晃。
王浩抱著依舊呼吸不暢、小聲嗚咽的小輪,小雅拿著包緊隨其後。王建國把電動車騎到單元門口,王浩在小雅的幫助下,極其艱難地將自己和懷中的孩子挪上狹窄的後座。小輪不舒服的扭動讓王浩本就無力的右腿更難保持平衡,他隻能用儘全力用左腿和腰腹力量死死夾住車身,一手緊緊箍住孩子,另一隻手抓住父親的衣服。
“坐穩了!”王建國低吼一聲,擰動電門。電動車猛地竄了出去,在夜色中歪歪扭扭地衝向最近的社區醫院。晚風冰冷地刮在臉上,王浩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懷中小輪微弱的呼吸聲像一根隨時會斷的線,緊緊牽扯著他全部的神經。他低頭看著兒子痛苦的小臉,又抬頭看向父親在風中劇烈搖晃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散架的佝僂背影,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像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社區醫院的急診燈火通明。醫生迅速檢查了小輪的情況,神色凝重:“嗆奶引發吸入性肺炎了!孩子太小,情況危險,我們這裡處理不了,必須馬上轉兒童醫院!”他一邊迅速處理穩定小輪的情況,一邊開轉診單。
“兒童醫院?!”王建國眼前一黑,差點站不穩。那意味著更遠的距離,更昂貴的費用!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空癟的口袋。
王浩的臉色比紙還白,他看著醫生給小輪插上氧氣管,那細小的管子像勒在他心上的繩索。他猛地抓住醫生的胳膊,聲音嘶啞絕望:“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兒子!錢…錢我們想辦法!”
救護車的費用讓王建國本就乾癟的錢包徹底見了底。到達兒童醫院,辦理緊急入院,又是一筆高昂的押金。王建國哆嗦著拿出銀行卡,裡麵僅剩的一點錢,是準備明天交房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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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王浩看著繳費單上那個讓他頭暈目眩的數字,聲音乾澀。
“沒事!爸有辦法!”王建國猛地打斷兒子,眼神躲閃了一下,語氣卻異常強硬。他拿著單子,腳步虛浮地走向繳費窗口,背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
王浩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著父親消失在繳費窗口的背影,又看看搶救室裡亮起的紅燈,再看看身邊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無聲流淚的小雅。電腦屏幕上那些無法完成的圖紙帶來的挫敗感,此刻顯得那麼渺小可笑。在生存和至親生命的絕對重量麵前,所謂的“新價值”、“新希望”,脆弱得不堪一擊。他感覺自己再次被拋回了冰冷刺骨的海底,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紅燈熄滅。醫生走了出來,摘下口罩,臉上帶著疲憊:“暫時穩定了,急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療。孩子太小,病程可能會比較凶險,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後麵關於後續治療費用和可能的風險,像冰錐一樣刺進王浩和王建國的耳朵裡。
王建國交完費回來,臉色灰敗得嚇人,嘴唇沒有一絲血色,走路都有些飄。他手裡緊緊攥著幾張繳費收據,指關節捏得發白。
“爸…”王浩看著父親搖搖欲墜的樣子,心頭的不安達到了頂點。
“錢…交了…”王建國擠出幾個字,聲音輕飄飄的。他扶著牆,慢慢坐到王浩旁邊的椅子上,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仿佛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他挽起袖子,似乎想擦擦汗,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個新鮮的、被棉球按壓著的針眼,周圍還泛著一小圈淡淡的青紫。
那個針眼,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炸響在王浩的腦海裡!他瞬間明白了父親“有辦法”的含義!一股混雜著劇痛、憤怒、羞愧和絕望的洪流猛地衝垮了他的理智!
“爸——!”王浩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猛地抓住父親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又去賣血?!你不要命了?!!”
王建國身體劇烈一顫,想抽回手,卻被兒子死死抓住。他不敢看兒子的眼睛,隻是低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像個做錯事被當場抓住的孩子。壓抑了許久的恐懼、委屈和巨大的壓力,終於在這個瞬間決堤。這個一輩子硬撐著的男人,喉嚨裡發出嗚咽般的、破碎的哭聲,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我能怎麼辦啊…浩子…看著小輪那樣…看著你和小雅…我…我總不能…總不能看著你們…等死啊…”
他的哭聲低沉、絕望,充滿了走投無路的悲愴。那不是為自己賣血而哭,是為這個家看不到儘頭的苦難,是為自己作為一個父親、一個爺爺,最終隻能用這種方式來延續希望的巨大屈辱和無力。
王浩抓著父親胳膊的手,力道一點點鬆開。他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看著他額角未愈的傷疤,看著他手臂上那個刺目的針眼,聽著他壓抑的、破碎的哭聲…電腦圖紙帶來的挫敗感、身體殘疾帶來的屈辱感、對未來的迷茫…所有的一切,都在父親這絕望的淚水中,被碾得粉碎。
一股比身體疼痛更劇烈百倍的痛苦,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緩緩地、僵硬地伸出手,不是再去質問,而是笨拙地、帶著顫抖,輕輕環住了父親劇烈顫抖、佝僂如弓的肩膀。
兩個男人,一個坐在輪椅上,一個佝僂在椅子上,在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冰冷的醫院走廊裡,在搶救室門外象征著生死未卜的紅燈下,在未出世時就已背負沉重命運的小孫子的病痛陰影中,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互相支撐著,抵擋著那足以將人徹底碾碎的絕望洪流。
王浩的喉嚨裡堵著硬塊,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隻能更緊地抱住父親那瘦骨嶙峋、卻曾為他扛起整片天空的肩膀。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滑過他年輕卻已布滿滄桑的臉頰,滴落在父親同樣被淚水浸透的衣領上。
窗外,城市的夜色依舊深沉,巨大的車輪在遠方永不停歇地滾動,發出冰冷而永恒的轟鳴。而在這一角被苦難浸透的狹小空間裡,隻有兩顆被生活反複捶打卻依舊不肯徹底熄滅的心,在絕望的深淵邊緣,用沉默的擁抱和滾燙的淚水,進行著最後的、無聲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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