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四)
陳林峰父親的手術和後續治療,像一台馬力全開的碎鈔機。八萬塊,不過是扔進無底洞的第一塊石頭,很快就被後續高昂的醫藥費、護理費吞噬殆儘。曉薇和陳林峰像兩根被擰到極限的彈簧,在醫院、工作和籌錢的焦灼中來回奔命。曉薇幾乎是父親病情剛脫離危險期就立刻趕回了公司,請假的空缺需要用加倍的加班來填補。陳林峰則在父親情況稍穩後,也頂著熬紅的眼、帶著一身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匆匆踏上了返程的火車。臨行前,母親枯槁的手緊緊抓著他,渾濁的眼裡全是淚和憂懼:“峰啊……這錢……窟窿這麼大,可咋辦啊……”
“媽,彆擔心,有我呢。”陳林峰的聲音啞得厲害,卻努力穩住,把母親乾瘦的手塞回被子裡,轉身離開的腳步沉重得抬不起來。身後是沉甸甸的債務,像一片巨大的、濕冷的陰影,牢牢吸附在他背上。
回到工作的城市,兩人連喘息的間隙都沒有,立刻被卷入更深的漩渦。曉薇除了本職工作,開始瘋狂地在網上尋找各種兼職——深夜幫人做ppt,周末去會展中心做臨時引導員,甚至接了一些報酬低廉的文案外包。她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眼下的烏青越來越重,曾經精心打理的卷發也失去了光澤,隨意地挽在腦後。陳林峰的壓力更大,他不僅要負擔兩人大部分的債務償還,還要維係老家後續的治療費用。他在公司的應酬變得更多、更晚,常常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深夜回來,有時甚至來不及洗漱就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曉薇看著他疲憊不堪的睡顏,看著他身上那件因為頻繁清洗而顯得有些鬆垮的舊西裝,心裡像被無數細小的針紮著。
債務清單壓在床頭櫃的抽屜裡,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每次打開,看到上麵密密麻麻的數字和被劃掉又新增的條目,曉薇的心都沉甸甸的。尤其是看到“王紅梅:元”那一行,字跡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這不僅僅是錢,是嫂子從她和哥哥、甚至陽陽的牙縫裡摳出來的命根子,是砸向冰封湖麵、卻不知能否融化的第一塊巨石。
“林峰,周末……我們買點東西,去看看哥嫂吧?”一個疲憊的周五晚上,曉薇終於鼓起勇氣,聲音帶著試探性的小心翼翼,“錢……一時半會兒還不上,但……總得去當麵道個謝。”
陳林峰正閉著眼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聞言動作頓了一下。他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曉薇,眼神複雜,有感激,有羞愧,也有一種被生活重壓後的麻木。他沉默了幾秒,才啞聲開口:“是該去。買什麼?”
這問題讓曉薇再次語塞。嫂子喜歡什麼?依舊是個無解的謎題。最後,她隻能憑著模糊的印象,去進口超市買了幾盒陽陽喜歡的進口牛奶和昂貴的車厘子,又給哥嫂挑了些包裝精美的營養品,價格高得讓她刷卡時指尖發顫。東西塞滿了陳林峰車子的後備箱,沉甸甸的,卻無法填滿她心底的空虛和忐忑。
車子駛入熟悉的小區,停在單元樓下。曉薇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推開車門。手裡拎著沉甸甸的禮品袋,指尖冰涼。陳林峰跟在她身後,臉色也有些緊繃。
敲門聲響起,帶著一種久違的陌生感。幾秒鐘後,門開了。是嫂子王紅梅。
她穿著家常的舊毛衣,袖子挽到小臂,手上似乎還沾著麵粉。看到門外的兩人,她臉上沒有任何驚訝,平靜得像一潭深水,眼神在他們臉上掃過,最後落在他們手裡那些價值不菲的禮品袋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嫂子……”曉薇喉嚨發緊,準備好的話堵在嘴邊,隻訥訥地擠出兩個字。
“進來吧。”王紅梅側身讓開,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
屋裡還是老樣子,隻是陽陽似乎又長高了一點,正趴在客廳的小桌子上畫畫。看到曉薇和陳林峰,他眼睛一亮,扔下畫筆就撲過來:“小姑姑!小姑父!”孩子的熱情像一道暖流,瞬間衝淡了些許凝滯的尷尬。
“陽陽乖。”曉薇蹲下身,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摸了摸陽陽的頭,把帶來的牛奶和車厘子遞給他,“看,小姑姑給你帶好吃的了。”
“哇!謝謝小姑姑!”陽陽開心地抱著東西跑開了。
曉薇和陳林峰把其他禮品放在客廳角落。周強從廚房探出頭,看到他們,臉上擠出一絲不太自然的笑:“來了?坐吧。”他手裡還拿著鍋鏟,身上係著圍裙。
氣氛依舊沉悶。陳林峰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聲音顯得誠懇:“哥,嫂子,這次……真是太謝謝你們了!要不是你們那八萬塊錢救急,我爸他……”他頓了頓,聲音有些哽,“這錢,我們一定儘快還!就是……可能時間會拖得久一點……”
王紅梅正拿起抹布擦桌子,聞言動作沒停,頭也沒抬:“人沒事就好。錢的事,不急。”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湖心,讓曉薇和陳林峰準備好的所有感激和承諾都顯得蒼白無力。沒有責備,沒有追問,甚至沒有一絲好奇他們如何償還。這種徹底的“不著急”,反而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們本就沉重的愧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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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薇看著她嫂子平靜的側臉,看著她熟練地擦拭著桌麵上陽陽畫畫留下的顏料痕跡,看著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毛衣,再想到自己帶來的那些包裝華麗的、與這個簡樸小家格格不入的禮品,一股強烈的難堪湧了上來。她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小醜,試圖用這些浮華的東西,去掩蓋內心的虧欠和無力。
“嫂子……我……”曉薇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所有的語言在此刻都顯得那麼空洞虛偽。
“留下來吃飯吧。”王紅梅直起身,打斷了她,目光終於落在她臉上,依舊沒什麼溫度,卻也不算冰冷,“陽陽念叨了好幾次小姑姑了。”她說完,不再看他們,轉身進了廚房。
這頓飯吃得異常安靜。隻有陽陽嘰嘰喳喳的聲音在飯桌上跳躍。王紅梅做的還是普通的家常菜,味道依舊熟悉。曉薇低著頭,小口小口地扒著飯,味同嚼蠟。她能感覺到對麵嫂子平靜的目光偶爾掃過自己,那目光像探照燈,讓她無所遁形。陳林峰和周強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
飯後,曉薇搶著去洗碗。廚房裡,嘩嘩的水流聲掩蓋了客廳裡男人低沉的交談聲。她機械地衝刷著碗碟上的油汙,冰涼的水刺得手指發麻。心裡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浸透了水的海綿。嫂子的“不著急”,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割著她。她知道,這不是原諒,隻是嫂子不想再在“錢”這個字眼上糾纏,不想再給她施加任何可見的壓力。這份體諒,比任何指責都更讓她無地自容。
臨走時,王紅梅把他們帶來的大部分禮品都推了回來,隻留下了陽陽愛吃的牛奶和車厘子。“這些,你們帶回去,自己吃用。我們這用不著。”她的語氣不容置喙。看著那些被退回的精美禮盒,曉薇的臉頰火辣辣的燙。